獻給不值一提,卻仍義無反顧的我們——《我等待著你:韓國科幻先驅金寶英中篇小說選》推薦專文

本文為韓國科幻作家金寶英《我等待著你:韓國科幻先驅金寶英中篇小說選》的推薦專文,由於文中涉及故事情節,編輯細心地將本文放在全書最後做為跋,若您是對劇透、爆雷等非常敏感的讀者,又有計劃讀這本書,還請先左轉離開。

若您覺得提及情節無妨,或者對本書充滿好奇,那麼歡迎繼續閱讀——





宛如進行一場強迫展開視野維度的手術,金寶英作家的這本書,將我們從腳下的地球拔起來,扔進太空之中,去感受〈我等待著你〉與〈我朝你走去〉這兩篇相互映照的作品之中,從即將締結婚姻共同生活的期待與喜悅,到僅僅依靠著這份愛情維繫生命意志的絕望與孤獨,並且在我們還沒有從那蒼茫的宇宙漂流裡回過神時,再次以〈墮落的先知〉將我們從這個物理法則明確的三次元世界拔起,扔進宛如哲學辯論一般的神之領域。

最讓我感到驚豔的,是這本書用三個故事兩層視野,反覆翻轉了「天上人間」的定義,最終卻讓人拋開了「巨大科幻格局」的狹隘認定,帶領讀者回到最微小又最難割捨的,人的核心。


有人說,時間和空間其實是一樣的。
——〈我等待著你〉



我們所能想像的愛情難題裡,最殘酷的考驗莫過於時空,而在〈我等待著你〉這個故事中,作家提出了一個有趣的想法:一個人就算從不離開家鄉,只要在這個地方待得夠久,時間也自然會在同一個地方施以物換星移之術,讓它成為與初相遇之時完全不同的景況。

相反地,為了躲避時間的冷酷魔法,則需要以光速穿越巨大的空間,延緩時間的流速。

從這個角度看來,作家為了幫一位老朋友求婚而寫的〈我等待著你〉,恐怕是悲慘大過於浪漫。為了縮短戀人們在踏入禮堂前的時間差,男主角選擇不枯守在原地,而是搭乘等待之船,縱使太空船的光速行駛中,時間成本變得可控得多,彷彿可以自由壓縮拉長再還原,讓相愛的兩人能夠在最好的時間踏上禮堂,然而愛情總是必須經歷考驗,男主角搭乘的那一艘等待之船,原是為了控制絕大部分的時間問題而存在,他卻在船上先後經歷了自己這艘船的失誤,以及從女方信件中得知的對方太空船發生的意外,導致能夠見面結婚的時間一再拉長,甚至讓男主角一度想要放棄。

只是,當他踏上地球後才發現,太空船再怎麼樣頻出差錯,拖延的時間也遠遠不及地球上的人類內鬨造成文明崩潰之後,必須以太空漂流等待能夠回歸地球的無盡漫長,更甚者,人禍之後還有冰河期,這一連串災難對地球來說可能只是經歷了好幾回的生滅循環,卻讓渺小的男主角一開始想要與戀人共度人生的心願更加難以企及——讀到這裡,我忍不住懷疑,這種規模的宇宙版傾城之戀,真的是一個預備用來求婚的故事嗎?讓男主角關在靠著太陽風航行的小船上在地球以外獨自漂流,吃著3D列印出來的飼料維生,發著高燒,鼻腔被漂浮在太空艙裡的尿液塞住,並且絲毫不見與女主角重逢的契機,這樣的故事,真的可以用來求婚嗎?

宛如奧塞修斯與魯賓遜結合後的太空版本,典型的浪漫愛就在這樣看似絲毫沒有餘地的末日之中,扮演了絕對無用卻又絕對必須的角色,具備著如此強烈的存在感,那是一場高燒後的夢囈,一只玩具般荒謬的音樂戒指,還有一封又一封,用鉛筆在紙片上寫下的信。

時間在人類有限的生命中拉伸到極致,而漫長的封閉孤絕讓活下去成為一種囚禁時,比時光更難計量的愛情在失去重力的意志裡昂然挺立,成為唯一的希望,而故事中更令人動容的,是即使在經歷了長久的一人漂流,孤單得幾乎要發瘋之後,男主角卻在有機會回到人群中共同生活之際,因為船長偷看並嘲弄他原要寄給未婚妻的信件,而選擇維護自己懷抱著的這份愛情與尊嚴,決定不回到那艘等待之船,繼續忍受同樣的孤寂。

「愛情就是生命之所以延續的唯一意義」,作家的科幻想像,讓這樣浪漫得簡直帶點荒唐的句子得以成立。在太空與地球之間獨自漂流,用地球時間上百年的等待來換取兩人能夠一起生活幾十年的渺茫可能,這無論怎麼算都超不划算的。但就我的理解中,一個人願意在另一個人身上投入的時間,幾乎可以換算成愛的量度,因此也不得不承認這樣壯闊的「浪費時間」,也是一種浪漫的極致展現。


我是我選擇作為的伴侶的人的伴侶,也是我挑選的另一半的另一半,是我決定一生深愛的人的情人。
我是那樣的人,所以我很堅強。
——〈我向你走去〉



翻頁,我們讀到了女主角的信件。

相較於前一個故事裡苦行僧深山修練般的孤絕,女主角顯然遭遇到更多外來壓迫,但也因此,在她面對這些被無視、被迫害、被羞辱的過程中,也展現了更多的個性。

或許是這一篇故事寫在第一篇的兩年後,不再需要擔負起求婚的浪漫任務,因此〈我向你走去〉就如同故事名稱一般,比起〈我等待著你〉更具備能動性,也更凸顯出人物的性格。女主角歷經冬眠與太空難民的生活,在同樣面臨著生存難題的時刻,伴隨而來的卻不是封閉孤單的漂流,而恰恰相反地是來自其他同在困境的人類,對身為弱勢的自己施以壓迫與欺凌。

被迫面對自我與他人的人性,究竟哪一種更為艱難呢?有趣的是,我們也在這兩則故事的後記中看見了來自求婚故事現實主角的反饋,在〈我向你走去〉寫完時已經成為夫妻與父母的兩人,對於這兩則故事中「誰的遭遇比較痛苦」有著截然不同的想法:丈夫對〈我等待著你〉之中漫長孤獨地等待感到不寒而慄,妻子卻覺得〈我向你走去〉主角遭遇的底層艱辛與被壓迫,讓她感同身受到幾乎難以翻頁。

這讓我第一時間想到,或許男性天生的生理優勢,讓他們比較有能力抵抗暴力欺壓,因此傾向認為由內而外的孤獨比較難以忍受,而女性或許更擅長處理內心世界的寂寞⋯⋯然而我也隨即理解到,即使是同一種性別,不同個體的性格也有其光譜變化,更何況,在故事中那樣極端的情境下,其實並沒有哪一種性別真的更能處理哪一種痛苦。

支撐一個人從絕對的孤單與絕對的壓迫中撐過來的,都必然是信念,而在這兩個故事中,那個信念則是愛。

特別讓我驚喜的是,〈我向你走去〉這個女性視角故事的出現,也為原本的〈我等待著你〉提供了更多交相映照的趣味。比方說,單單只有〈我等待著你〉這個故事時,受限於單一視角,結尾所暗示的那丁點相見的可能,彷彿完全仰賴著天意垂憐的巧合,然而多了另一個時間線的參照,我們看見的不再只有最終的巧合,更是他們在宇宙中不斷彼此錯過:無論是男主角在冰層中發現的那艘貨船,其實正是女主角曾經搭乘的船隻;又或者是女主角後來陰錯陽差之下,以難民身份搭上男主角已經離開的等待之船;更別說,在男主角與等待之船的船長交涉時,始終沒有下船的女主角,其實與男主角就近在咫尺。

這樣的一再錯過,讓故事更增添了令人揪心的詩意,讓讀者按住心口深深嘆息。尤其當男主角為了捍衛愛情的尊嚴而選擇不回到等待之船,而對此一無所知的女主角,透過窗戶看見男主角駕駛的小「帆船」而心生一股朝之奔去的激動,都讓讀者心中滿懷遺憾又滿懷理解。曾經深深愛過的人一定都知道,愛情原本就是同樣強烈的引力與推力在消長間交互作用著。

所有的錯過,都讓最後的重逢成為一種必然,而不僅僅是巧合。


被人世迷惑的先知,相信生存程式傳遞的虛假感覺就是純粹真實的墮落者。
我享受這種墮落,不管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都好,那也是一種學習。
——〈墮落的先知〉



原以為以愛維生的太空愛情悲喜劇,已經足夠壯闊動人,〈墮落的先知〉則不僅為想像力拓展疆域,更開發了另一個維度的視野。緊接在浪漫得令人心痛的愛情故事之後,這個故事中全新維度的思考哲學,想必讓許多讀者都感到一種使用呼嚕粉(Floo Powder,出自《哈利波特》系列)傳送後的暈眩。

同樣以第一人稱出發,前兩篇故事裡的主角對愛情的執著,帶著他們穿越了時空,而在〈墮落的先知〉中,做為先知的那般雖然理解情感,但並不執著於任何情感,甚至無視於時空與生死。套一句先知們愛說的論調:「這也是我,那也是我,我們並無差別。」每個如我們一般,從先知身上分裂後被傳送到「下界」的粒子,都只是為了學習某些事情,最終將這些學習成果在肉身消滅後帶回中陰,與自己的導師先知合併後共享,而我們現時此刻在意得半死的人生,僅僅只是這個學習歷程中一個微小步驟而已。

若每一個宇宙的組成成分都是「我」,那同時也意味著「無我」,而無我就不會有故事,或說在無我的視野下,我們經驗的這個世界都只是虛擬現實,在虛擬現實裡所有的故事都大同小異,不值一提——這樣否定讀者理解的故事要如何成為故事?因此,墮落的個體出現了,墮落意味著對世界有不同的理解,相信先知們創造出來專供學習的「下界」擁有無可否認的真實性,並且,為了維護墮落的個體,連先知也一併墮落了。

如此說來,「墮落」才是故事的開端,我們這些執著於俗世情慾的凡人,我們這些相信愛情可以支持人類穿越迢迢時空的讀者,全都墮落了。緊接在強烈頌揚愛情的故事之後,〈墮落的先知〉以強烈的反差讓讀者懷疑人生,並且再度「選擇」回到「墮落」的世界觀,相信願意窮極生命去追求與體驗,才是在這無論是真是假的下界唯一該做的事。

雖與前兩個故事看似截然不同,但金寶英作家悄悄藏在故事之中的,卻是極為類似的珍貴核心:不管是在無際太空中面臨文明崩毀的人類,或是在四次元維度中處於分裂與合併之間的下界粒子,都將一個「人」的外部世界放大到無以復加,極盡可能地強調了個體的渺小,而珍貴的正是,這麼渺小這麼不值一提的我們啊,竟然還那麼拚命地去愛著,去成為一個美麗的故事。

即使一場浪漫的愛情全然無助於人類文明的重建,即使執著在這麼無謂的下界分明就是一種墮落,明知如此還是義無反顧的我們,是如此不堪又如此珍貴。

或許,做為一個熱愛閱讀的讀者,我們都是墮落的先知,畢竟在翻開與闔上每一本書之間,我們都得全心信任手上正在讀的虛構故事,那麼,這個故事才能帶來最深刻的真實體會,帶著渺小如塵的我們,用自己的姿態活過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