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美貌隱形的煙火女孩——讀《當女孩成為貨幣》

美貌是一種貨幣,這並不是什麼新聞。作為一個習慣瀏覽網路的臺灣女性,我很快就能想到我所熟悉的世界裡對應於此的順口溜:「鮑鮑換包包」,這個順口溜和所有同類型的流行語一樣,擁有簡單粗暴的意涵與(至少有些人認為)幽默的諧音哏,而這個順口溜最有價值的部分,並不在於以俚俗的方式重述了「美貌是一種貨幣」這個老掉牙的普世潛規則,或者以此為基礎發展出「價錢談不攏」之類的「合理推測」,而是它彰顯出了普羅大眾是用多麼嫌惡厭棄的眼光看待這個潛規則,甚至以這樣的嫌惡來自我標榜、進行道德高度上的區隔。

然而,即使是熱愛把「鮑鮑換包包」掛在嘴上說的人,或許對於美貌這種貨幣的理解也僅止於此。無論是美貌還是貨幣,我們多數人可能兩者都沒有足夠雄厚的資本,去理解它們的極致操作——當然,都什麼時代了,虛擬貨幣都能在網路上挖礦挖出來了,美貌這種歷史悠久的常態貨幣(?),怎麼可能只停留在「鮑鮑換包包」這種顯然被貧窮限制了想像力的層次上?

能夠帶領我們跨越美貌與貨幣雙重貧乏的媒介,除了經常略有失真的影視作品之外,或許當屬《當女孩成為貨幣:一位社會學家的全球超富階級社交圈臥底報告》這本書。作者艾希莉・米爾斯用18個月的田調與扎實的社會學背景,做為她的雙眼,重新觀察美貌之為一種貨幣,在當代的豪奢派對上是如何被運作到極致。

我通常不喜歡將一個人的職業,與其性別甚至外貌扯上關係,但我們之所以能有這樣一本翔實的紀錄與思考,絕對要歸功於作者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作家——當我在書上看到米爾斯說明自己之所以能進入這個場域做18個月的田調,得歸功於她前模特兒的身分,以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的外貌,我忍不住在網路上搜尋了她的名字,尋找她的照片——哇噻,我只能說,她確實擁有充足的貨幣,好讓她自由出入這個條件嚴苛的田調場域。

這真的非常微妙:想要深入理解女性在這類超奢派對上的「交易」實況,作者本人得先用自己的美貌換來入場券。

這個弔詭的情況並不代表這是理所當然的,而是凸顯了這個結構有多麼牢不可破。

請讓我再多嘴一句:牢不可破並不代表事情合該如此。

我曾在影集上看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夜店門口的守門保鑣以外表判斷某些人不准入場,或讓某些人得以無視排隊規則逕自入場。透過米爾斯的調查,我們不只知道了這種「絲絨繩種族主義」的評判項目包含體型、外貌、種族、口音、衣著、手錶、服飾,甚至手提包與高跟鞋的品牌,而且還必須在短時間內將這些評判標準綜合考量後做出排序:比方說,即使一個女性穿上了曾在影集《慾望城市(Sex and City)》中作為某種成功都會美女象徵的紅底高跟鞋,但若她不滿170公分,甚至是有色人種,那麼這雙紅底高跟鞋也很可能同樣被拒於門外。

但如果她超級、超級、超級漂亮,還不是夜店經營者口中那種整出來的那種俗氣漂亮,以上的規則都可以無視。

若不是模特兒、不是白人、身上的衣裝無法讓人一眼看出是奢華品牌、沒有175公分高而且瘦到非人等級,如你我一般,那麼不只無法進場,很可能還會遭來一番羞辱,即使是混在一群有錢人和模特兒之中入場,或者聲稱自己是誰的朋友,夜店也依然會為了全場的整體視覺感受而管控有色人種與「普妹」的入場資格。

聽起來非常歧視?夜店也並不傻,他們之所以只是「管控」而非「禁止」,就是為了讓場內依舊有少數特例,好用來反駁外界的歧視指控,這一套路數,台灣人應該都不陌生:我們很擅長使用極少數的例外來為自己明顯的不公辯駁,但對於異己,總是喜歡用「XX就是XX」的句法,輕率地為整個群體硬是扣上大帽。

而作為前模特兒的米爾斯,既然是為了研究而做田調,自然不會只是運用她的美貌得到單次夜店入場資格,而是先找到了夜店公關這樣的角色,他們每天晚上都需要找到夠多、夠美的「女孩」入場,夜店會依照這些女孩的質與量來衡量今天晚上該付給這些公關多少佣金,因此米爾斯的美貌、高挑、纖細,不僅讓夜店公關增加收入,即使不在夜店中,她這樣的外貌出現在夜店公關身邊,也能讓夜店公關在遊說其他美貌女性加入派對時,更有說服力;對米爾斯自己而言,也更能擺脫浮面的夜店觀察,而能真正接觸構築這些豪奢派對的一份子,並近身觀察、研究、訪談,不管是女孩、夜店經營者、夜店公關或者俗稱「鯨魚」的撒錢鉅富消費者。

這樣的交換條件並非只發生在米爾斯用來讓自己得以近身田調這件事上,而是整個超奢圈就是一個密密麻麻的交換網絡。在這個圈子中,「女孩們(girls)」指的並不是女人也不是孩童,而是限縮於能夠為夜店帶來炫目視覺感受的一個高標準外貌群體,縱使擁有高標準的外貌,卻無人在乎這些女孩的名姓,因為一個女孩再怎麼美,也無法讓派對看起來超有價值,想讓有錢人願意一箱一箱地買數十倍於市價的香檳,並且讓自家夜店長期維持高度評價與人氣,那就得要每天都有質與量兼具的女孩們才行。

甚至,書中也提及,派對上需要大量女孩,許多時候並非如尋常人想像的那樣,只是因為性,而更是因為美。因為大手筆地浪費這些精挑細選後的美貌,比豪擲千金更能顯出一個富豪的富與豪。

當女孩只是用來產生「女孩們」的視覺效果,女孩就會像是煙火、燈光,或者漫天噴灑的香檳泡沫那樣,在他人眼裡已經不再保有自身的獨特性。而當女孩與漂亮的裝潢或綁在天價香檳王上的煙火棒無異,夜店公關與守門人那些似乎充滿歧視的思考邏輯,將女性分為模特兒、「類」模特兒、優秀平民,以及平民普妹的偏頗評判,似乎也只是某種品管上的專業判斷。

這是多麼荒謬的矛盾——她們靠著姣好美貌而出線,卻因此而更加面容模糊。

忽視個體差異而將他人簡單分類,這種作法實在太輕鬆、太不需要花腦筋了,因此,無論是在任何階級,簡化他人的過程總是如此理所當然,帶著社會學眼光的米爾斯顯然深諳箇中乾坤,於是,讓這本書反其道而行。

她以自己的美貌作為入場券,走入一場又一場的派對中,認識其中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女人,並且以深入訪談來重新梳理這整個利益結構,於是我們在這本近二十萬字的書中可以看到的,是美貌作為一種貨幣,在不同的人手上,會得到什麼樣不同的運用,支付、轉手,甚至投資,縱使每一筆交易都是盈虧自負,但別忘了,這個市場就和我們所知甚至所在的其他任何市場一樣,都充滿了不公平,而美貌並沒有比勞力更應該被壓榨。

於是米爾斯在這本書中,為這些面貌模糊的群體組成,一一還原他們的名字與人生:

  • 這個模特兒是因為什麼原因在這場派對的桌上熱舞,難道只為了這豪華的一餐和「我玩得很開心」的一晚?
  • 雖然每個晚上都必須端出質量兼具的女孩排場,同是壓力山大的夜店經理,也可能因為自身的背景而對這個行業有不同的思考與對未來的想像,當他們自身的性偏好與夜店想要的女孩特質完全不同,他們如何在短期內「惡補」以改變自己的審美眼光?
  • 如果有錢人們明知炫富會讓人覺得超級沒文化,那麼他們是怎麼解釋自己老是把幾十萬美金在一夜之間像香檳泡沫那樣噴掉?難道只是為了換取別人羨慕又鄙夷的眼光?
  • 假設那些男人知道自己只是花錢買美色,女孩們難道不會知道這樣的交易不可能長久,唯一能直到永遠的只有身上的拜金婊子標籤?

  • 當我們站在一個道德高點,認為「這些男人就只是有錢而已」、「那些女人就只是要錢而已」、「他們之間就是金錢性交易而已」,我們落入的仍然是一個忽視個體差異,將非我族類都扣上同一個帽子的境地,對我們理解這個世界並無助益。

    就連夜店守門人,都知道該綜合評判一個女性的膚色髮色臉蛋體脂身高衣著化妝髮型以及行頭品牌,那麼只願意重複同一套偏見而並不思考的我們,顯然連當守門人的資格都沒有,或許還會被痛罵一頓:「拜託把對的女孩送進來,那些胸部和屁股只會佔位置而已!」

    當我們願意看見偏見與刻板印象的背後,看見那些「反正都很有錢」的金字塔頂端之間也存在懸殊差異、理解女孩們如何用自身的美貌換得進入VIP世界的入場券,而男人們如何用女孩的美貌得到更多——也許,就不再那麼容易將剝削當成「你情我願的公平交易」,輕易說出「鮑鮑換包包」、「價錢談不攏」、「女抖音、男斗內」這類俏皮話了。

    甚至,屆時我們或許會發現,能夠對抗並扭轉這些俏皮話的方法。

    *本文原刊於《報導者》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