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盡愛的絕人之路——重讀《逆女》

作為我年少時的三本女同志啟蒙書之一,杜修蘭的《逆女》和邱妙津《鱷魚手記》、曹麗娟《童女之舞》一樣,在我心中有著無可動搖的地位。然而相較於另外兩個故事,《逆女》與其說是著眼於女性之間的愛戀情欲,對我而言,毋寧更像親情倫理恐怖片,尤其是主角丁天使與她的母親之間的拉扯與愛恨,在當時已是深深地驚嚇了我,而如今想來,天使的母親更隱然成為日後的我極力避開的形象——不僅極力避開這類型的人,更如履薄冰地深恐自己一不小心成為這類型的人。


若單論心理陰影面積,《逆女》肯定是三本之中的第一名。


「真愛,是愛到痛為止。」這是《逆女》在情節最末,引用自德瑞莎修女的句子,然而這樣一段話,用來描述一位修女燃燒自己照亮他人的大愛,已經令人感到不忍,杜修蘭更進一步用在《逆女》的親情與愛情描述上,不僅藉著丁天使的口白這麼說,也用了一整個故事的力量來反覆闡述,這使得整個故事的基調更加暴烈,幾乎是從一開始,便打定主意要來「虐」讀者。


作為故事的主角與主述者,丁天使的故事從兒時說起,她人生中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女性,就是母親,在那個未明情欲與性向的年紀,首先感受到的是來自母親對她幾近於厭惡的「愛」:斥責、謾罵、偏袒、羞辱、儉吝、勞動與責打,都還是基本款,最令人感到可怕的,是情緒勒索。


是的,我們如今已經知道那叫做「情緒勒索」,甚至經常隨著自己的需求濫用亂套,然而對於真正活在情緒勒索中的人而言,那並非僅僅是個方便用來指責他人以求自責任中脫身的名詞,甚至在當年那個還不曾為這個現象命名的時代,那就是一個明知不對勁卻難以言說的情感困境。杜修蘭在《逆女》中將情緒勒索寫得太好了,包括扭曲事實、倒果為因、剪裁拼接、哀兵姿態⋯⋯等等丁母運用得出神入化的「技巧」,全都刻畫得入木三分,別說十幾歲時的我,就連現在重讀一次,我都還是經常在丁母那番自成一個合理宇宙體系的振振有詞中,感到自己除了啞然無言,沒有第二條路能走。


在《逆女》中,丁天使與母親的關係,幾乎便反射成為她日後與伴侶之間的關係,套句現代的話來說,就是「相愛相殺」,有時候殺到見骨,手上還握著刀、胸口還滴著血的天使與對方,或許一個倔強冷漠一個哀哭刻薄,或許一個流連歡場一個執迷不悟,在關係中糾纏扭曲的姿態各有不同,但卻同樣地顯現了愛的絕人之路。


無法溝通,就是愛的絕人之路。無法溝通並非不再有接觸、不再交談,更是同在一個屋簷下,而每一次接觸與交談,都只是為了防禦甚至傷害。在這樣的關係中,可怕的也許不僅是看不清現實,更是看清了現實卻仍然無力掙脫。因此,在《逆女》的故事裡,同性情欲所面對的外界眼光,與丁天使自身搞砸一段關係的「本能」,可說是具有勢均力敵的強大殺傷力,甚至很多時候,那股生自體內的破壞力,遠遠大過於外在傷害。比起其他的同志故事,《逆女》以糟糕透頂的母女關係複製出來的伴侶關係,可說是承受了內外交逼的雙重壓力,以至於最後的悲劇結局,幾乎是無可逆轉。


然而,杜修蘭的故事,厲害的還不僅於此,就連最後悲劇結尾前,大多故事該有的、大多讀者期待的,那種催人淚下的和解場面,作者也能在最後的關頭輕輕一扭,如此殘酷又如此合理地,將悲劇推向一個更慘烈的境地。


從小到大,始終試圖理解母親的丁天使,在成長過程中,用自己與其他女性的關係一再辯證與對照她對於母愛的匱乏和渴求,不斷剖析自己與母親的內心,試圖理解母親,好像只要知道母親為什麼會這麼做的思考脈絡,就能救贖自己。


然而在我讀來,她其實並非不懂,只是即使懂了,卻無法阻止自己一再輪迴於相愛相殺的情感中,而在當時還不見容於世的同性戀情,只是更加深了丁天使自身的悲劇性——畢竟,單是外界的眼光,就足以讓故事中的詹清清與現實世界中的無數少年少女,選擇一死,何況是背負著原生家庭困境長大的天使,最終的結局,即便是多年後重讀依然捧書讀到揪心的我,也想不出更合理的解法。


《逆女》的成功,正是來自作者同時在主角身上加諸的兩種不可抗的命運:一是原生家庭,一是天生性向。在作者的巧妙編排下,這兩者織就一張主角逃不開的網羅,也讓讀者不由自主地,即使心痛,還是一頁一頁地讀下去,闔上書頁後細想,才赫然發覺自己縱使深感恐怖、心理陰影面積急速擴大,卻還是忍不住一直讀到最後的這種行徑,其實和天使渴愛卻無力將自己拉出惡性循環泥淖中的那種「癮頭」,不能說沒有一點相似呢。


*本文原刊登於《皇冠》雜誌???期・????年?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