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選前小記

這個月因為工作的關係,有機會和一些擔任工讀生的大學生相處。他們都有投票權了,生活和戶籍也多在北部,投票對他們而言不是太需要奔波的事。有一回,我和其中兩個談起這次的選舉,我問他們,家中有政治傾向嗎?

其中一個工作很認真的桃園男孩,想了想,用一種有點抱歉的表情說:「呃,我阿公是深綠的⋯⋯」隨即又用急於說明的表情補充:「但是我跟我爸不是。」

「噢?那你和你爸是⋯⋯?」我追問。

「我們很中立,都是看政見的。」

「這樣啊~~」我接著問。「那這次你們要投給誰?」

「我們這次不想投,他們都沒有什麼好政見。」

「是喔?怎麼會呢。」我本來想說點什麼,但想了想,對於一個沒有在桃園在地生活過的人來說,用我的絕對外地人觀點來跟他們討論政見可行性,似乎不太適合,便轉而問:「那總會去投複決的公投吧?」

「噢對耶,還有這個。」他想了想,說。「我應該會投否決吧。」

他旁邊那位戶籍在台南,穿著隨性但仍然青春得幾乎在發光的女孩這時加入話題:「我如果要投的話也會投否決!十八歲根本都沒在想吧!」

這次我真的有點驚訝了。差點脫口而出:說這種話的你們才沒在想吧?

不過當然,我忍住了,找年輕孩子聊政治的我在他們眼裡看來已經是個怪阿姨了,再口出妄言是不行的。但,我記得這兩位都是大三,他們離那個沒在想的十八歲,不就只是轉頭過去的距離而已嗎?他們對兩三年前的自己如此否定,兩三年前的自己會服氣嗎?兩三年後的自己,又會怎麼看待他們現在的想法呢?

我對他們解釋了一下我的觀點,當然,是朝著贊同下修投票年齡至十八歲的方向說的。他們聽完後點點頭,表示:「這樣講好像也對。」我並沒有趁勝追擊,因為不清楚那是否僅僅為了客套與結束話題,怪阿姨的怪也是得要有限度的。

後來,與一起工作的夥伴聊起這回事,聊著聊著,讓我想起了二十幾歲的自己。那年紀的我,有一段期間,認為做一個台灣人很委屈,但我沒有特別思考那個委屈從何而來。我把對現狀的不滿,跟著輿論發洩在當時人人喊打的阿扁身上,認為就是有這樣的總統才會讓人民生活不順利,選出什麼總統關係到人民的福祉,因此這聽起來好像是說得通的,但我其實從來沒有認真思考,我體感上的不順利到底和阿扁的政治作為有何因果關係,在當時的時空狀態裡,他有沒有可能讓我體感上過得更好。

那時我唯一自我感覺良好的,是「中立」,我覺得自己超中立的:我雖然是南部小孩而且沒有外省血統,但我依然不會盲目挺綠,我好中立,誰都別想影響我。

現在回頭想想那個心情,其實有點像是我後來發現的,自己身上的厭女病:我雖然是女人,但我可不會因此就盲目瞎挺女人,我也不會只因自己的性別就像電視上那些整天氣得半死又醜又老的中年女人一樣,把自己弄得表情扭曲聲音尖銳地吵著要女權,動不動就說自己被欺負、裝可憐,我可是女漢子,才不是那種柔弱又假仙的類型⋯⋯

天啊想起來真的有夠羞恥。我把中立當成了什麼?我把自由當成了什麼?我把自己當成了什麼?

後來,當我開始更關心政治,不把只是在投票前閱讀公報就當成已經盡了義務,也不只是一看到政論節目就露出嫌惡表情,而是平時就開始觀察檯面上的政治人物,記下他們在每一個時刻做了什麼與不做什麼,選擇在何種時機站在誰身邊與選擇在哪些時候沉默;我開始將自己手上擁有的始終不多的金錢,每個月分一點分一點到我想要支持的團體裡,不只是參與遊行和連署並且拍照上傳社群網路,更為了那些只花半天的遊行和只花幾分鐘的連署,耗費了很長的時間找資料與閱讀。

那時開始,我便自然而然地,再也沒說過自己是中立的。

這幾年的選舉,我和同溫層的大家一樣,有的時候將自己的支持與信任託付錯了對象,後來很懊悔;有時候基於神秘的理由,將自己的票給了並非首選但我擔心支持度不夠高的黨派或個人。但總地說來,我是綠的,而且我猜這和我出身島嶼南方無關,畢竟我二十幾歲時那麼蠢,蠢到現在我想到自己某次總統選舉的選擇還會羞愧得跑去用額頭撞牆——每次想起來是真的會去撞因為我真的很羞愧,但當然並不是使勁的那種,畢竟我還得把命留著明天投票。

但我不是中立的,或者該說,我不需要讓人認為自己是中立的才敢說出自己的票會怎麼投,甚至依然藏著不說。我不說的原因,只可能是我懶得說或懶得吵架。

我平時的關注和參與,累積下來,成為了我在每一個投票日做出選擇的底氣。這不表示我選擇的對象都是沒有缺陷的,不做錯事的,而是我早在平時便在每一次的事件中,做出價值觀的排序。

我始終認為價值觀對每一個選擇而言都極其重要,但正因它的重要,也衍生出特別容易被操弄的特質。

比如說在「毋枉毋縱」這四個字之前,泰半人人都會點頭,應該沒有疑慮。但有的人看見與點頭的對象是「毋枉」,有的人認同的對象是「毋縱」,而每個人心中對這兩個詞彙所分配的比例光譜又不盡相同,每一次與這個價值觀有關的事件發生時,我們也會因為該事件的特質、發生在哪些人身上,或者關係到了其他哪些人,而讓「毋枉毋縱」在自己心中的光譜互有消長偏移。好比說,誰都會同意殺人是不對的,但因為自衛殺人、為了保護家人殺人,甚至是為了保護不認識的弱者而殺人,這都可能造成不同的判斷,而事件中如果牽涉到自己或自己親近的人,視其角色是加害者或受害者,都有可能對一個看似相同的基礎事實(殺人),造成完全不一樣的價值判斷。如果再考慮到我們對事件或多或少都有不同程度的資訊落差,那麼同一事件在不同人心中的落點位置,可能就更多面向了。

有的人會說,那就是雙標。而我認為,那正是所謂的價值排序。

更別說,有的事件中,毋枉毋縱可能還不只是在這個詞語本身的內部形成雙標悖論,更可能與其他重要的價值觀產生拉鋸,如說性別平權,比如說新聞自由,比如說兩岸關係。我不認為因為很難判斷就該不做判斷,因為在那些理念扞格之處,正是檢視我們與他人的價值排序最好的時機。在層出不窮的每一個事件中,我們總得選一個方向,就連不選方向或採取連發生什麼事件都不搞清楚的處理方式,也是一種價值排序。

作為選民,我們該做的事情就是在每一次事件中,這政治人物做出排序的時候,比較一下,他們的排序和自己有多少落差。如果某A多數時候做出的價值排序和自己都很接近,但在某個情況下不一樣,就應該去思考其中的差異有多大,那個差異是來自資訊不對等,還是因為這個事件對於自己的利害關係有其不同,或者根本是因為他從前「假裝」出一套主流的價值排序?而若某B的價值排序向來和自己不同,但這回又大張旗鼓地和自己一樣了,同樣是值得花點時間去探詢,或者持保留態度的。

關係到價值觀的語詞,常常都特別美。比如說中立,比如說和平,比如說公平,正義、超越、改變或慈悲。美到讓人根本無法不選它,無法不選那些口中不斷掉出這些詞彙的候選人。它們讓人特別感到說出這些詞彙的人很可能實現什麼我們心中想望的美好,雖然經常連我們都還沒想清楚,那是不是我們要的,或者,我們要不要得起,也或者是,他們擔不擔得起。

想要消弭這種落差,就是提前部署,每一次都在不同的事件,不斷反覆找到那些和自己的價值觀最接近的人,因為這些美麗的詞彙,有時候到了執行現場,在不同的價值排序下,經常會變成阻礙真正美好未來的巨型落石。

這些話在選前一天說,可能有點太晚了。但這本來也就不是只適用於一場選舉的事。我覺得都到了2022年,我們對政治完全應該要有個基本認識,就是,藍綠之外的任何顏色任何領域,都不叫中立,那只是非藍非綠而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比較高尚的意義。

最後,我想亮個票,這一次的選舉,我每一票都會給民進黨,並且支持憲法複決案。我不在乎別人認為我是不是中立,我也不認為藍綠以外的選擇或不選擇就叫做中立,與其中立得迷迷糊糊,我很樂意有立場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