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會夢見自己變成機器人嗎?——導讀金英夏《告別》
自古至今,我們從無數文獻中看見,在任何時代、任何地域,使用任何語言的任何人種,都無一例外地思考過「我是誰?」這樣的問題,甚至衍伸出「我為何存在?」、「如何證明我的存在?」等更多相關困惑。
在所有的問題裡,定義是最困難的,而愈是基本的定義,則愈是困難:蘋果為什麼總是會掉下來?零與無限大的概念是什麼?而當我們將眼光從浩瀚宇宙與紛雜人群中回望自身,一切的擾攘爭執,似乎與「我是誰?」這樣的自我叩問比起來,都變得那麼無關緊要。這類困惑的艱難之處正來自於它的簡單,無論是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或是莊周夢蝶的詩意思辨,至今類似的問題都未有絕對正確的答案。
在某些人眼裡,以上的思索恐怕都是自我封閉的獨居者在傷春悲秋時的庸人自擾,對大部分群眾更關切的現實煩惱毫無幫助,若說這個存在意義的哲學命題正是《告別》這部長篇小說裡的主要旋律,或許有很多人會皺起眉頭,覺得又是一本堆砌虛無詞彙的喃喃自語。
然而,這本書的作者不是其他人,他可是金英夏。
只要對韓國文化略微熟悉便會知道,金英夏作家在韓國影視與文化圈中都相當活躍,除了擅長各類文體,無論長短篇小說、散文到影視劇本,凡出手便引起注目之外,更主持了廣泛介紹各類書籍的廣播節目、在知識型綜藝節目中擔任長期來賓,也樂於嘗試Podcast等新媒體並獲得相當好評,當然,在網路上也擁有相當強大的發聲能量,可說是存在感極高的一號公眾人物,十足十的意見領袖。
這樣一個在新舊媒體之間來去自如的作家,忙著現實生活中種種紛沓而至的大小事務,想必就分身乏術了,我們似乎很難想像這種「現充」竟然也會思考那麼老掉牙的哲學命題——但,這就是金英夏《告別》與其他鎖定自我存在意義的文學作品截然不同的地方,《告別》以近未來的機器人小說這種立即能引起好奇眼光的科幻類型設定,搭配毫不拖沓、節奏緊湊的末日冒險劇情,帶領讀者在完全可以搬上大銀幕的精彩情節之中,回望自身與世界的關係。
其實,金英夏並非第一次做出類似的嘗試,在他的上一本長篇小說《殺人者的記憶法》中,描寫一個收手已久的年邁連續殺人犯,在遇上了年輕的對手時,也同時發現自己罹患了阿茲海默症。書中兩個智慧型犯罪的殺手對決,便是極受大眾歡迎的犯罪推理類型,搭配阿茲海默症這種容易造成短期記憶喪失、事實與幻想混淆的病症,導致主角難以確認對世界與自我的認知,進而衍伸出更多自我懷疑、存在與否的思辨,讓主題自然而然與類型小說交融一體,以暢快吸睛的劇情引導讀者思考。
如果以這樣的模式再往前回溯,我們不難察覺出金英夏的小說作品其實經常展現類似的特質:《光之帝國》表面上描寫的是南北韓緊張局勢之中,間諜的祕密生活,實際上卻是過去與現在、南韓與北韓、間諜與平民、獨行俠與人夫人父⋯⋯種種對立身分之間的分裂,當「我」同時擁有許多種身分,該以哪一個「我」為優先的掙扎,藉此再次凸顯出歷史、社會與人際之間,對於「我是誰」的延伸命題。而在《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這部成名作品之中,金英夏同樣以聳動的自殺嚮導這類充滿爭議的「職業」,帶領讀者思考:如果連必然的死亡都多半是身不由己的話,究竟誰真的能掌握自己的人生?
用好萊塢電影中的類型題材,寫人類生命中的困惑與徬徨,這無疑是金英夏小說作品的魅力所在。而《告別》作為《殺人者的記憶法》之後長達九年才推出的最新長篇小說,從書名完全看不出來是個機器人與人類末日的故事,但依照他的自述,這個書名可以適用於他一大半的作品,這或許也側面證實了金英夏無論用什麼樣的題材創作,所有的故事之中都擁有一脈相承的核心概念。
回到這本最新的《告別》,金英夏筆下以第一人稱帶動故事的「哲」,是個一直以為自己是人類的機器人,他擁有人類的外型,會吃會睡會排泄,不僅懂得思考、擁有情感、能夠學習,甚至他還會做夢——這個特質,讓人無法不想起科幻經典《銀翼殺手》的原文書名:《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也隱約讓人窺見《告別》一書所意欲探索的主題。
「做夢」這個與一般機器人不同的特質,讓哲深信自己絕對如同「爸爸」所說,是個貨真價實的人類,即使在不小心離開了爸爸為他築起保護牆的小小世界,被送進一個任誰都當他是機器人的機器人集中營裡,他也不曾懷疑自己的人類身分。哲在集中營裡認識了朋友,一同逆境求生、抵禦敵人並驚險逃離,在逃亡與冒險的路上,他最終發現了自己的身分並非人類,而是一個高度擬真的機器人,同時發現了作為機器人的另一個永生可能:將心智上傳到雲端,成為機器人心智集合體之中的一部分。
《告別》以哲的第一人稱視角展開,從他的名字,便能看出這部作品對於哲學探討的企圖心。而作者並不僅是將眼光放在「擁有心智的機器人能稱為人嗎?」這一個議題上,故事裡更有為了器官捐贈而生的複製人、為了陪伴人類而製作的寵物機器人,以及成千上萬的老舊機器人報廢後心智上傳雲端所組成的「集體智慧」⋯⋯金英夏創造出人類以外的多種可能性,精心設計了讓這些角色互相詰問質疑的情節,經由基於不同「製造過程」而生的各個角色,接連不斷擲向彼此的問答,撞擊出精彩得不可思議的哲學辯證,將許多人可能覺得枯燥無聊的存在主義,在劇情中轉變成燦爛奪目的煙火,令人目不暇給,也不自覺地跟著角色一起思考:
一個活得很痛苦的人,我們應該為他延續生命嗎?如果我們無法保證他活下來之後能夠活得快樂,我們有資格決定他應該要活下來嗎?想要救活一個人,就必須對這個人未來可能產生的痛苦背負責任嗎?
在金英夏的筆下,這些尋常人眼裡看來可能近乎找碴的問題,全都有其必要深思。
透過哲,一個與人類極為相似卻畢竟不是人類的機器人,我們也開始能夠探索身體與心智之間的關係——沒有了身體,再也無法感受微風吹拂、看不到壯闊的晚霞、摸不到柔軟的貓咪,對於一個人的意識怎麼可能沒有影響?不再飢餓、疲倦,失去了生理時鐘週而復始的需求,可能根本不是我們想像中那樣輕鬆愉快;而不會疲倦無需睡眠,意味著將日夜無法停止思考;沒有了疼痛、老朽與死亡,將讓心智對曾經珍惜深愛的事物漸漸麻木。
以身體經驗為基礎的心智,一旦脫離了身體,首當其衝的感受,絕不會是自在快活,更可能是惶然無依。
金英夏透過哲的成長,帶給讀者一波又一波的思考浪潮,最後收束在西伯利亞鄂霍次克海沿岸,蒼涼廣闊的雪地裡。結尾回頭扣緊了開場,字句間湧動著的詩意幾乎也要濕了讀者的眼眶,讓人忍不住思考:在故事開頭,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之前,曾經親手埋葬棕耳鵯幼鳥的那一個哲,與最後在白樺林裡,放棄了機器人的永生,學著像人類那樣死去的哲,是同一個哲嗎?
做為金英夏的讀者,我開始相信每一個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都是一種祝福。
如果人類死去之後,靈魂會到天堂或是來世,那麼一個很像很像人類的機器人死去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呢?哲也會有靈魂嗎?他的靈魂會和人類一樣都是21公克嗎?有沒有一種可能是,當他如人類一般地死去之後,才發現原來他的一生其實是莊周夢蝶裡的那隻蝴蝶所做的一場夢,只不過這隻蝴蝶夢見的是一個機器人。
蝴蝶會夢見自己是個機器人嗎?那想必是一場如同《告別》一樣讓人深深為之震動的美夢吧。
本文原收錄於《告別》(漫遊者文化出版)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