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視野的一千道柔光——《一千種藍》推薦序

在一個所有人都驚惶失措彼此互問「人工智慧會不會取代這個那個」的時代,韓國作家千先蘭所寫下的《一千種藍》,並不聚焦在這些遲早會普及的機器人可能如何包藏禍心,而是描述一個機器人與一群人類,為了拯救一隻即將被安樂死的賽馬,齊心努力的故事。

依照故事裡埋藏的線索看來,那是一個離我們現在不遠的未來,如我們所期待的,未來科技進步了,生活便利了,但人們依然在被壓迫的同時毫無所覺地壓迫更弱小的人,而歧視、苟且與自私這些人性都毫無改變。我特別喜歡的是,千先蘭作家在觀察現代後,將我們習以為常的可憎可厭可嘆與可愛,以未來的形式寫入故事之中,讓人驚喜於這些設計,卻又一點都不驚訝地發現:是的,這就是科技進步之後,我們這些人類會幹的事、會說的話。

這是一個非常微小而平凡的未來故事,沒有場面壯闊的星際戰鬥,也沒有來意不善的宇宙物種,而正是這樣的微小平凡,讓故事中到處細閃的微光如此真實。

貫穿故事的,是一匹美麗的黑色母賽馬Today,以及與其搭配的騎師花椰菜。花椰菜本來不叫花椰菜,它只有編號,是一個被設計來代替人類成為賽馬場上騎師的機器人,卻在製造過程中不小心被植入了擁有認知和學習能力的晶片,在某次賽程中,花椰菜因為意識到Today在賽場上的過度磨耗,為了減輕牠的負擔,主動決定鬆開韁繩,讓自己從馬背上摔落,並且被緊追在後的其他馬匹踩碎了下半身。

當花椰菜即將被報廢時,拯救了它並將它帶回家修繕、賦予花椰菜之名的延在,是一個對機械充滿天分的少女,延在與從小不良於行卻因為費用太高無法安裝生物相容性義肢的姊姊恩惠、失去心愛的消防員丈夫後努力撐起家庭經濟的母親寶敬,她們在同一個家庭裡生活,在相愛所導致的疏離中相依為命,而花椰菜這個機器人的到來,卻意外為這母女三人帶來了彼此理解的契機。

花椰菜、母女三人加上負責照護與施行安樂死Today的獸醫福喜,四個女性與一個機器人的交錯視角,編織了《一千種藍》這樣充滿女性能動性與生命力的故事。在故事中,他們可說是各種弱勢的體現:女性、肢障、貧窮、貧窮帶來的片刻不得喘息⋯⋯而這些弱勢又是如此尋常,尋常到甚至連引發同情心都辦不到。這樣的隱形弱勢,在科技進步的未來將會繼續存在嗎?千先蘭作家用一本書告訴你,會的,不僅繼續存在,而且差異會愈拉愈大。

科技一直在進步,但人性並沒有。

然而總有某些極為幽微的東西,能夠帶來極其細緻的改變,並且正由於其細緻,更能夠深入社會結構不公處的狹小隙縫,能夠為壓迫在結構下無法發聲的弱勢帶來即時而確切的幸福。

在這個故事裡,由於他們的齊心努力而得到幸福的,不僅僅是真的無法發聲的賽馬Today,更是能夠說話卻不被聽見的其他人類,甚至花椰菜這樣的機器人,在最終,在他為Today找到了扭轉命運的方法時,它也得到了幸福。

花椰菜說,唯有幸福可以戰勝過去、戰勝思念、戰勝痛苦。在千先蘭筆下,這些戰勝並不需要以千軍萬馬的史詩級場面換取,而是稍稍改變思考以及對待他人的方式——即使那個「他人」是機器人或者動物。

延在、恩惠與寶敬之間冰凍多年的心結,因為花椰菜的出現,以及延在同學智秀的亂入,開始有了鬆動的可能。她們在家庭間的關係開始暖化,討厭機器人的寶敬在與花椰菜的相處間,讓因為亡夫去世而凍結的時間開始流動;倔強的延在藉由習慣花椰菜的陪伴,逐漸能夠接受外來的朋友情誼;而行動不便的恩惠,原本只想看著賽馬奔馳來一解心中遺憾,卻漸漸對再也無法上場比賽的Today投注更深情感⋯⋯甚至連他們一行人為了賽馬Today所做的努力,很可能也只是一個起始點,能夠幫助到的不只是一匹馬,更可能是更多被迫為了人類的娛樂而犧牲的賽馬,以至於其他物種。

我也特別喜歡千先蘭作家在故事中埋入了她在現代社會中的細緻觀察,比方說,投入大量資金採購「救難機器人」之後,便沒有錢更新消防員基礎設備的政策;或者以賽馬為出發點,思考了人類專注於科技進步、卻不怎麼在乎物種滅絕速度的視野偏差;甚至在醫學科技進步神速下,卻不願意將這些技術分享給動物,如同在醫學已經能夠克服病症的情況下,也只有手上握有足夠金錢的人,才安裝得起生物相容性義肢,而不需要高科技就能達成無障礙的路面,依然坑坑巴巴、高低崎嶇,讓渴望靠著自己就能推輪椅出門的恩惠,始終被困住。

說到恩惠的輪椅,我讀到故事最後,延在為恩惠的行動不便找出的解方,幾乎想站起來鼓掌,那可不是「弄到一筆錢讓恩惠能夠安裝義肢」這麼直線的思考,而是更溫柔、更多元、更令人簡直讀到當場就要融化的方式,我很期待讀者們在最後讀到這個段落時,能和我一樣感到幸福。

《一千種藍》這本書,對我來說像是有一千道柔光,關照到不同的角落,那是一種打開視野的方式,而我的視野被打開得非常舒適。

這讓我想起另一位韓國的女性科幻作家金草葉《地球盡頭的溫室》,也同樣採取了植物的陰性力量,來描寫末日與抵抗⋯⋯不,這麼一想下去,其實近年有許多科幻小說,都不再執著於大江大海的壯闊史詩描寫,而更聚焦於長年來一直不被認為足以拯救世界的柔軟解方。

我很喜歡看見這樣的平衡開始實踐在不同的場域裡,包括文字,包括文字中始終被認為較為陽剛的科幻類別,或許有一天,我們能夠不再需要為這樣的科幻作品加上「軟科幻」之類的但書,承認那就是科幻,那就是我們從前不曾看過的科幻。

而科幻,不就本該為我們開啟從未經歷的風景嗎?

*原收錄於《一千種藍》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