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說的離心力場——讀金寶英《物種源始》

我喜歡故事,因為故事折射了現實,卻又不是現實。

特別喜歡科幻與奇幻的故事,因為這類幻設作品,雖然無一例外地與所有故事一樣從人性出發,卻因為使用與眾不同的鏡面來折射現實,讓閱讀又多了一層樂趣,這樣的樂趣還會因為作者的設定選擇而千變萬化。

比方說金寶英,她的「科幻」折射器,與其他人的科幻又不太一樣,從《我等待著你》讀到《物種源始》,字句間經常透露出豐富的哲思,有時甚至隱約可見禪意,這讓她的作品雖然同樣充滿想像力,卻無法歸類到傳統科幻,也很難說是近年流行的「暖科幻」。

這讓她的作品,每一則都成為驚喜。


在金寶英的故事裡,科幻遠遠近近,姿態萬千,有時候是一段復古口味的進化論,有時候是一塊可以嚼很久的存在主義。在這些以「科幻小說」一以概之的大千世界裡,有好多時候我們讀著便忘了自己在讀科幻:我們看著自己無比熟悉的事物成為過去,成為一段歷史、故事,甚至是神話,或者被當成如同邪教陰謀論般的荒謬謊言;看著我們不相信會成真的幻想,成為理所當然的常識;而那些我們心知肚明即將成為現實的未來,不僅已經降臨,還成為了另一段過去。

〈虛擬腳本〉裡,金寶英在一個即將永遠結束的遊戲中,藉由角色之間的一步步追問與辯證,提出「我真的存在嗎?」「我認知中的世界是真實的嗎?」這些亙古以來的永恆叩問;〈0與1之間〉利用時光旅行的可能,來探討韓國以至亞洲家庭間,至今仍因為升學主義而處於緊繃甚至斷裂邊緣的親子關係,這驚人的聯想力令人拍案叫絕之外,金寶英更用細緻的思索將兩者串得極為緊密;〈進化神話〉以一則彷彿上古王朝的故事起始,讀者隨著第一人稱的主角一路逃亡,也一路退化得「不成人形」,最後的反轉不僅精彩,更將整個故事首尾相銜了起來;〈最後的狼〉假想了一個人類做為寵物與流浪動物的時代,在豢養自己的龍族身上,體會著被奪去自由的恨意,以及被疼愛著也同時不被理解的「寵物情結」;〈地球的天空繁星閃閃〉則發生在五萬六千光年的永晝星球上,一個患了罕病的年輕女人,想像著在五萬六千光年外的地球上,她不被任何人理解的不治之症,或許只是一種日常。其中幾篇對於「該如何與截然不同的他者互相理解並相愛相處」的思索,都讓人想起另一位韓國女性科幻作者金草葉,其充滿詩意的優雅想像,讓人相信地球上確實有什麼能夠跨越時空。

而佔了《物種源始》一書過半篇幅的〈物種源始〉三部曲,則幾乎已經是自成一部長篇小說的格局,這個故事的基底剪裁揉合了艾西莫夫的機器人三定律與聖經神話,訴說的故事卻是人類與地球上所有生物早已滅絕的機器人時代,機器人重現了人類的歧視、階級與種種惡狀,「人道主義」也擁有了截然不同的含義。隨著愈讀愈深,讀者在這個幾乎可說是淒美壯麗的三部曲裡,反覆在「人類思維」與「機器人思維」之間高速轉換,故事猶如創造了一個巨大的離心力場,在其中,讀者的人類視角開始脫落。

而這正是所有科幻小說要做的事,用科幻設定將你帶離你的身體、你的意識、你的星球與你的時代,走遠一點,再遠一點,更遠一點,直到抬頭四顧皆陌生茫然,那麼就可以回過頭,好好看看自己。

當然,很快就會被拉回自己的時空與身體之中,但在那之前會有一瞬間,我們能夠真正看見自己所處的位置與模樣的時刻,只有一瞬間,那卻是每個窮盡幻想與邏輯之力去建構世界的小說家,所渴望撐起的一瞬間。

*本文原刊於openbook閱讀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