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車站的故事

對小時候的我和弟弟而言,花蓮是個既遙遠又熟悉的地名。每年寒假,我們都在深藍天空還閃著冰色微光的清晨,睡眼迷濛地坐上爸爸開的車,從高雄一路到花蓮;顛簸過了南迴,在縱谷裡再行駛半個下午,我們就會在台九線上的某個小岔路,轉進一個名叫豐田的村莊。


那裡,是爸爸的故鄉,阿公阿嬤的家。



阿公阿嬤這樣的稱謂,好像合該是給兩個老人家使用的。阿公阿嬤很老,所以,豐田也很老。老老的阿公阿嬤住在老老的豐田,整個豐田於是罩著泛黃昏暗的老式氣氛,尤其冬日花蓮總飄著怎麼也斷不了的雨絲,更顯老態。


阿公阿嬤住在離花蓮市區大約半小時車程的豐田,豐田車站前有一條好長好長的街,小時候總以為整個豐田的人都住在那條街上。車站前走過去大約八個車廂長,和左鄰右舍一式一樣的那幢二樓平房,就是阿公阿嬤的家,那裡裝得滿滿的是我們從小到大的寒假。我們在那幢老房子裡打九個孩子的枕頭仗;排隊跟阿公領把紅包撐得飽飽的壓歲錢;看一年比一年無聊的新年特別節目時,搶著坐阿公那張木製搖椅;然後在旁邊的巷子裡放起流氓般的鞭炮。


每年的舊曆新年,都是這樣過的。那是屬於我們這些孩子,還有阿公阿嬤的,既舊又新,既年幼也年老的年。有時候我在躲著堂哥鞭炮的時候,忽然看見離我們八個車廂遠的老車站,會忍不住想,究竟是阿公老還是車站老呢?


這個問題,大概去問幾個大人或者查本地方志就可以解決了。不過我那時畢竟只是個孩子,長大了也算不上是個認真的學生,這個問題很快便失去了意義。其實應該說,阿公阿嬤和豐田對我來說一直是象徵舊曆新年的符碼,從來都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直到,直到我結束了在西部的小學中學大學學業,來到東岸開始我的研究所生活。花蓮、豐田,以及我在這裡的親人們,好像才開始從平面變成立體,活生生走在我的日子裡。


知道自己考上花蓮的研究所之前,我對這裡其實一點好感也沒有。我來自熱情一如南部陽光的高雄,才剛從全台灣最夜市的大學畢業,而我對花蓮的印象卻停留在寒假裡下個不停的冬日冷雨,以及來面試時整個花蓮以及學校讓我看見的空盪盪,那讓我非常不安,彷彿我從此要脫離繽紛燦爛的生活,將我還年輕的人生丟在這個雨下不停的老鄉城裡發霉;這裡的親人也讓我感到隱隱的束縛,除了阿公阿嬤以外,還有受老爸之託照顧我的二伯父與小姑姑,原本只存在於舊曆新年的那些面孔忽然成為日常生活,而大學四年讓我恐懼任何威脅自由的親屬關係。總之,我不知道在這個太難看到人又太容易碰到親人的地方,該如何自處。


頭一年我確實過得不太好,當我在這裡過了一個暑假,開始感覺到花蓮的陽光,開始慢慢從陰濕的心境裡好轉,阿公也開始住進醫院。二伯父和小姑姑從來不告訴我阿公住院的消息,我總是從打回高雄的電話裡輾轉得知,然後自己找到醫院去。阿公有時在門諾,有時在省立醫院,進進出出數十回合,有時候二伯父才剛開車載著阿公要出院回豐田,半路就因為阿公的情況不穩定又折返。我去醫院看過阿公幾次,阿公住單人病房,但設備並不像鄉土劇裡的病房那麼樣品屋似的嶄新亮眼,二伯父每天晚上就窩在病床邊並不舒適的長椅上假寐,在阿公發出任何輕微不適的聲音時立即醒過來。


我不是到這時候才了解二伯父的偉大。到花蓮求學的這些日子以來,二伯父幾乎像是我第二個父親,抽不到宿舍他就幫我找房子,不小心撞了車他就幫我聯繫保險公司。小時候我很怕他,覺得他總是板著臉孔兇巴巴的不說話,到花蓮以後他還是不常跟我說話,打電話給我總是很簡單扼要的問我在哪裡?要拿水果給我吃。帶了水果來又簡單扼要的說什麼要冰冰箱不然會壞掉,什麼要放地上比較快熟,偶爾一早來還帶著我說過很好吃的某一家小籠包與豆漿。二伯父沉默地照顧著他弟弟的女兒,一如他沉默地照顧他們三兄弟的父親十幾二十年。


沉默地照顧他們三兄弟的父親十幾二十年。這樣一句話讀起來不用花上一秒鐘,二伯父承受的卻是常人一秒鐘也無法背負的沉重。那意味著他必須放棄自己的生活與理想,在兄弟都離開東岸到大城市發展時,留在花蓮成就他們的孝心。


但這樣是不行的。台北的大伯父和高雄的爸爸知道他們兄弟的辛苦,於是在阿公住院時也到花蓮來照顧。我看著阿公插管時痛苦的表情、肚子餓卻因為要檢查而不能進食的難受、痛風與什麼莫名其妙的老人病發作起來喘著氣的呻吟,總是噙著淚一點辦法也沒有的只能幫阿公按摩。爸爸來照顧阿公時,我從爸爸未刮的鬍渣,看出他因為阿公的病而轉眼灰白的髮與鬍,又心痛的逃出病房,在門外哽咽的擦淚。


其實一開始我還能微笑的。阿公老眼昏花了,總是把我錯認為在台北唸大學的小堂妹,但我的童年不像小堂妹是在花蓮讓阿公阿嬤養大的,我的童年與叛逆期在南台灣,大學的嬌俏年華在中台灣,一直到如今我的花蓮才剛剛開始。我對阿公撒嬌說他只記得小堂妹都不記得我。阿公呵呵笑著,我不知道他最後究竟有沒有認出我其實是他小兒子的大女兒。爸爸常常跟阿公「介紹」我,讓他知道這是那個在花蓮唸研究所的孫女,不過阿公通常都不聽他介紹什麼,只一個勁的趕他回高雄專心於自己的工作。


很快的,我和阿公的關係對阿公來說還是太複雜得無法記憶。年初檢查出癌細胞之後,三兄弟考慮到阿公的身體無法再接受化療或者手術,便讓老人家回到豐田,那個裝著我們每個寒假,離老車站八個車廂遠的家。


阿公回到豐田以後,媽媽便代替老是被趕回高雄的爸爸住到花蓮來。我從媽媽那裡聽見了很多阿公「返老還童」的可愛故事,聽見二伯父為了照顧阿公犧牲掉的自己的生活與健康,我忽然忙碌起來不知道該心疼誰。我捨不得最親的媽媽,捨不得幾乎把我當作女兒的二伯父,也捨不得已經連老妻與兒女都認不得的阿公。


那個裝滿寒假的老房子,開始裝著鞭炮紅包以外的,沉沉的低氣壓。我恐懼那種低氣壓,學校離豐田不過十來分鐘車程,我總是覺得自己該回去做些什麼,每次回去卻又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離開的時候反倒顯得倉皇失措。


最後一次跟阿公說話,是我回到豐田,看見媽媽和姑姑陪著阿公坐在客廳。我已經習慣阿公認不得我,還故意問阿公:「這位先生,請問你貴姓啊?」阿公想了想好像想不起來,我乾脆說:「我姓劉呢,請問你貴姓?」阿公恍然大悟的說:「喔,我敢若嘛姓劉。」


我笑起來,媽媽姑姑和在飯廳裡的阿嬤聽見了都笑起來。我說:「哇,這呢抵好,聽說我是你孫女呢!」


那是最後一次與阿公的對話。那天我走出老房子的家門,深吸了一口氣,又看見八個車廂遠的老車站,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們在這裡放鞭炮,被堂哥的鞭炮追著跑的童年。


我們跑得很快,比鞭炮還要快。小時候總覺得老車站前的這條街好長好長,別說跑,就算騎腳踏車也得騎很久還到不了盡頭。可是我們跑贏了鞭炮,不知不覺跑過了頭,跑到阿公老花眼看不清的遠方,想要回家,卻發現別說銀色的快車,連像大貓的橘色火車頭都不一定停靠在這個老車站。老車站老了,阿公阿嬤也老了,我一直都以為他們本來就是老的,所以竟然就忽略了他們會愈來愈老的這個事實。


老車站老了。賣票的阿伯說,太老的車站不會有年輕火車想多留。


所以我們一次又一次,過站不停。直到那個黃昏,我們在台北、高雄、志學和英國,聽到同一陣,火車汽笛哀鳴的聲音。


大家搭最快的那班飛機回來,雖然,老車站已經太老太老,老得沒辦法再為我們說任何故事,發壓歲錢或者笑著看我們被鞭炮追著跑。


因為就賃居在不遠的志學,我理當是第一個回到豐田的孫輩,彎進老車站前的街道,一眼就看見我們家不一樣了。搭起的喪家棚子佔了半條馬路,黃色布幔圍起靈堂,掛在上頭的照片有著端正福相,不像躺在房間裡那個數個月無法正常進食,只能吃冰淇淋喝米湯,瘦得厲害的阿公。我一時間有些恍惚,低著頭從靈堂旁邊的小門竄進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家,裝著二十幾個寒假的家。


走進阿公房間之前媽媽交代過我不可以哭,我答應了。等到真的走進去,我先看見爸媽和大伯父大伯母圍在阿公身邊助唸阿彌陀佛,然後看見瘦得讓人不能不鼻酸的阿公閉著眼睛躺在那裡,我哽咽得連好好跟阿公說我回來了都辦不到。


不能哭,虔信佛教的媽媽說。可是那是我的阿公耶,他好瘦好瘦,眼睛閉著而且再也不會睜開了,我不習慣這樣的事情,就像街前的那個老車站如果忽然有一天被拆掉了會讓大家都多麼不安,我不習慣。


有好幾個小時,我就跪坐在爸爸身邊,在他忍不住唸阿彌陀佛唸得哽咽落淚時,用力的緊緊的抓著爸爸的手。爸爸失去了他的爸爸,我也好怕有一天會失去,我緊緊抓住爸爸的手不讓自己想我也會失去他,爸爸的眼淚比什麼都讓我痛。


那個晚上,在高雄的弟弟趕不上最後一班到花蓮的飛機與火車,輾轉搭飛機到台北又轉火車回到花蓮。然後是大家都回來了,台北的高雄的英國的,都回來了。媽媽對著分批回來的我們一次次說著阿公臨走時的安祥,我們很安慰卻無助於遏止淚水。往後兩個星期堂兄弟姊妹們在台北高雄與花蓮間來來去去,同聚在靈堂邊時,我們折著紙蓮花紙元寶紙衣紙褲,隨時提醒彼此幫阿公換香,請阿公刷牙洗臉吃飯。有時候我們也開玩笑,互相威脅「你要是欺負我我就跟阿公說喔!」,回到豐田,我們這些二三十歲的孫子們,像是不由自主地被壓縮成十來歲,個個忘了自己已經有孩子有工作,有時鬧起來還真的跑到冰櫃旁邊去嚷嚷著「阿公你看啦他們都笑我⋯⋯」,彷彿阿公只是在那裡睡著,隨時可以醒來為我們主持正義。


但是阿公畢竟不會一直在那裡。


之後近兩個星期,我就在那個靈堂邊守夜,和月亮一起陪阿公醒著。有時候和堂姐妹,有時候和堂兄弟,有時候和弟弟一起,也有的時候,當時交往中的男友論文告一段落會到這兒陪我說說話。


我從來沒有孤單過,卻不能不想躺在冰櫃裡的阿公是不是寂寞。


最後一天,我與和我同年的堂姐堂弟,因為生肖剛好犯沖,只能一起躲在內屋裡迴避屋外的大斂,站在房裡背對屋外的棺木時,還極力壓抑著哭泣,各自低著頭想聽大人的話不流淚。然後不知道是誰跑進來跟我們說儀式結束了,我們三個同時轉身飛奔出去,提著我們親手折的蓮花,在老車站前的街道上追著躺著我們阿公的棺木,崩潰地哭泣著,奔跑著。


那情景多像我們孩提時,阿公看著我們被鞭炮追著亂跑。


在我們的身後,老車站默默的看著阿公的棺木永遠的被抬離這條街。


從火化場回到豐田以後,大家都哭得累了。我走過去一句話也沒說的抱著爸爸,滿臉黑白鬍渣的爸爸疲倦地拍拍我說,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


我點點頭,站在路邊。看著二伯父還是忙碌地處理著瑣事,他和阿公過世那天一樣,不停地忙著,我不曾看到他流淚,但從沒懷疑過他心裡被剜去大半的空。二伯父用了他的大半輩子守護曾經守護他們兄妹的老人家,在這一切結束以後,阿公回歸塵土,台北高雄的兄弟各自打道回府,而他必須留下來面對的是已經死去一半的日常。這兩個星期以來他有好多朋友幾乎每天報到,也許幫忙也許只是陪伴,有些叔叔伯伯我也認識的,在那樣的場景裡卻常常什麼感激都說不出來,只能默默向他們點頭。


就像阿公過世那天,靈堂被迅速的布置起來一樣,阿公搬新家後這一切也迅速的被撤離了。我看著幾乎像是恢復以往的家門,忍不住又遠遠望向再也見不到阿公的老車站。一瞬間有好幾個身影在我眼前重疊,有每年等著我們回來又看著我們離開的阿公,有大家離開花蓮後必須獨自面對再也不一樣的家的二伯父,還有我日漸老去的爸爸。


他們看起來,都與那個老車站有著讓人鼻酸的彷彿。




*2005/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