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

在儲藏室裡翻箱倒櫃絕對是最危險的事,永遠會在找到想找的東西之前,因為翻出更多無關的其他,掉進回憶裡數十回合。


並且在最後總是忘記自己究竟想找什麼,身上纏滿蜘蛛網般的記憶幽魂,茫茫然地走出儲藏室。


這次我找到的危險物品是一份僅僅三頁的紙。


厚牛皮紙質的文件匣裡,塞著原本都是A4,但是可能被我或揉或塞或折或夾而產生各種奇妙形狀大小的文件。依照那個學期上過的課一一分類,有劇本有法文,還有好幾篇直接用word檔案打印的素樸散文。


那是五年前,還在讀研究所時的課堂作業,我們曾在春天的花蓮彼此閱讀討論。其中一份散文作業的頁緣,端端正正印著V的名字。


收好。我跟自己說但是眼睛卻看著別的地方。收好罷,把它們收好。


但是那個名字,曾經無比鮮明亮眼活著的那個名字,還是那麼輕快地跳進我的眼前,然後她伸出手,像以前那樣揉著我蓬鬆的髮喊著好可愛,像以前那樣拉著我的手喚我的名字,說「我好心疼妳。」


V說,我好心疼妳。她不只一次這樣對我說,而我從來沒有也不會再有機會對她說。


V離開我們的那個下午,我不在我們認識的那個校園。當時我正為了自己的痛苦逃離花蓮,離開後才知道V用更決絕的方式逃離了這個世界。F通知我這個消息後,我坐在充滿聲音與影像的路邊,屁股旁放了一疊黑巧克力,一塊一塊地吃。所上的林老師在事件後打電話來和我討論有益身心健康的食物,據她的說法我很可以把巧克力當飯吃。


所以我買了很多可以讓我快樂的巧克力,坐在很熱鬧的路邊,吃得滿臉都是淚。我坐在高雄市區最美的路旁,鞋尖前有好多車嘩啦嘩啦開過去,腦殼後有很多我喜歡的小朋友和狗,跑來跑去玩兒。我吃得想吐,但是我還是把它們吃光了,在黃昏之前。


我必須吃,為了她同樣決絕的必須走。


回到花蓮後,我看著電子信箱裡,學校通知我到圖書館領取預約影片的郵件,長長地怔忡了。那是她最愛的電影,送她離去的燭光裡大家還一遍遍地播放著她鍾愛的那首電影主題曲。


《悄悄告訴她》。看著片名,我絕望地想起我們永遠無法對V說的那句「生日快樂」。


我想著她不知道有沒有向圖書館預約書或影片,如果有,那些書和影片在等著她領取卻久久無人聞問時,不知道會不會因為她的失約而感到自尊受挫。


她也預約了我們。但在那場失去壽星的生日派對變成告別式後,我們每個人的身上都被掛上「預約未取」的牌子,永遠拿不下來,只能戴著那塊牌子走在校園中,被記憶裡每一個銳利的細節刺傷。


一個高中同學在幾年前選擇了同樣的方式離去,所以V不是我第一個選擇離開的朋友,我想大概也不會是最後一個。V離開以後,當時告訴我這個消息的F也決心放棄生命,不小心沒走成,卻仍然在離我很近很近的地方,不斷思考著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


這個世界好像沒有人想待下去了,一個一個想盡辦法要走,活在她們之中,彷彿總有一個聲音問著:「那妳到底為了什麼留下來?」


為了什麼呢?


我一邊思索著,一邊整理起同樣放在文件匣裡的一張照片。照片裡我穿著淺紫色的長裙,和穿著同款粉色長裙的F對著鏡頭微笑。當時的我極少穿裙,那件裙子,是在F輕生被救起之後不久,我們一起去逛街時買的。


印象中,那件長裙我也就穿過那麼一次。


當時F站在一架子裙裝前,懷裡抱著一件粉色長裙,然後抽起另一件同款式的紫色長裙塞給我,用撒嬌的語氣對我說:「拜託啦,妳就為了我穿穿看嘛。」


於是我走進試衣間。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她也從隔壁試衣間出來,穿著一件白色薄毛衣和粉色長裙,我喜歡她穿上甜甜粉色的模樣,這讓她看起來氣色很好,讓我很安心。「妳這樣很好看。」我真心地說。


換回牛仔褲後我直接將長裙掛回衣架,但是她顯然並不認為我可以試穿了事,想盡辦法說服我,但我就是沒辦法想像自己穿上長裙戴上眼鏡之後化身教務主任的樣子,說什麼都不買。


「妳想想看,我們如果買一樣的裙子,以後約出去吃飯逛街就可以一起穿出去了耶。」她說。


我拎起長裙,看都沒看標價,買了。


以後


其實我是衝著這個詞買下裙子的。


那時的我太害怕了,這個詞如同雷擊貫穿我的脊髓──我還想要和她有以後,有很多很多以後。


付錢的時候我對F微笑,眼睛卻在泛淚。我微笑著看她在她的信用卡帳單上簽下筆法特別的最後一個字,知道她一定設計過簽法;微笑著讓她拉我一起走回試衣間穿上剛買的裙裝,看她穿著白衣粉裙,甜甜地站在我身邊,比我小好多好多。


然後我想起就在不久前,我在醫院頂樓的身心醫學科病房看見F的那一刻。那時我極力壓抑著情緒,卻也因為這樣,在見到她的瞬間失去語言,只能哽咽。


「妳答應過我的⋯⋯」我記得,我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她微笑著用許多理由解釋她其實沒有毀棄我們之間的承諾,但我無法接受。那陣子每個人都在毀棄他們的承諾,合理化他們的背離,我不要聽解釋這一點都不公平!他們不知道我是那麼努力地堅守著自己,只為了成全那些我願意用生命相信的話語,可是他們輕易地毀棄了那些美麗的堅持,將未來燒得面目全非。


卻想用奇怪的邏輯語言,搪塞我,企圖說他們並沒有錯。


F不知道,我在試衣間落下淚。


V的告別式後,曾老師在與我們用餐的席間說「在別人的痛苦前,每個人都是outsider。」。


我們那麼擁擠卻又疏離,不管流再多淚都不可能沾濕得了對面那個人的鞋尖,只會被自己眼中洶湧的潮水沖到更荒涼的地方。相隔一層薄薄的牆,我不了解F為什麼明知我剛承受V離去的打擊,卻仍然執意做出同樣選擇的心情;我也沒有奢望她會明白隔壁那個為了一件長裙哭泣的我。


那是一個多事的學期,包括我自己。我努力刷洗房裡戀人離去後遺留的足跡,同時緊緊抓住自己不往V或F走過的路子上走去,卻發現那麼巨大的陰影從關不緊的落地窗與門縫不停侵入,不僅僅是愛情,還有生命與價值,全部被陰影層層裹住。


關上電視,因為不能忍受那些穿西裝的人扭曲的說話。可是身邊的每個人都不同程度的扭曲著,包括鏡子裡的自己。我總是很慎重地暴露著自己最柔軟的部份,誠懇地說「請不要碰觸到那個地方,因為我會很痛。」,然後對方就會微笑著說「好,我不會傷害妳的。」,同時狠狠踩下去。他們知道「痛」是什麼但並不能體會,於是無感地踩過一個又一個的人,然後被踩過的人又爬起來去踩其他的人,踩在這個用心上碎肉鋪就的世界。


我好像永遠不會明瞭這個世界運作的方式,簡單乾淨彷彿是另一個時空裡的名詞,我不斷追尋卻永不可得。


活下去,不痛的活下去,甚至只是不要那麼痛的活下去,這樣而已。我無法臆測那些選擇離去與想要離去的人們究竟怎麼想,但他們也許只是不想要混濁的人生,卻發現這世界只有生與死是絕對的。


五年後,我們離開了曾經相識的課堂。F經歷了轟轟烈烈的婚外情,接著踏上屬於自己的紅毯,我們漸行漸遠,再也沒有一起穿著同款裙子吃飯逛街的以後;時間將我推到V當初離開世界的那個年紀,我指上沒有婚戒,沒有可以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名片,並且還是經常想起V微笑著對我說「妳跟我好像喔。」的表情。


我覺得自己仍然徬徨迷惘,甚至沒有V當時的聰明,想不出自己比她更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但我仍然在這裡,在混亂的儲藏室裡,讀著當時的筆記本上,這麼一段話:


這城市不是為我而生

我不想自殺,只好繼續流浪。


五年前,我聽著老師唸了這段文字,極其珍愛地記了下來。那是一個初秋陽光灑在小葉欖仁上的時刻,我才剛要認識V和F,並和她們建立情感。我努力想回憶當時老師的解釋,但V或F當時的模樣遠比這段文字的出處更為鮮明。


再度遇見這段文字的如今,我迫切地渴望能唸這短短的句子給她們聽,但我和她們都已經遠離了我們曾並肩而坐的課堂,以不同的方式:課程結束後我們繼續著各自的人生;或者我們共有的課程其實尚未結束,纖細熱烈的V便已經消失在她應該出現的那張椅子上。


文學到底能夠改變什麼?V剛剛離去的那段時間,我們瘋狂地互相質問。文學究竟能改變什麼?究竟有什麼能改變什麼?溫柔善良的心還是堅硬不易被摧毀的自信?或者是那個已經被過度使用以致俗爛的單字?沒有人理解這世界到底要我們學會什麼,到底要學會什麼竅門才能不痛的活?人們一一決定離去,被遺棄在世界上的我們一天比一天惶惑。


在V已然離去而F企圖離去的那幾個月,老師仍然領著我們用寫作、閱讀與討論,抗拒死亡、相信生命、逼迫自己微笑然後適應微笑。同樣被V掛上了「預約未取」的牌子,我們彷彿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合力抵抗暴風巨浪,但即使我們圍圈圈手牽手也不會真正感覺到另一個人的體溫,因為每個人都只是outsider,我們寫著和自己有段安全距離的文章,我們談論詞句的文學與否,我們嬉笑怒罵,我們疏離,並且孤單。


但我確實想好好地寫下去,如同我想要繼續每一個在這世上的責任與承擔。有一個偉大的夢想等待著並且必須被實現,太多純粹的人死了而更多純粹的人在孤單地受著傷,我不想永遠在局外冷冷地凝視,我知道我給得起溫暖的擁抱。即使承認這件事情非常害羞而且危險,但在我自己與世界的棋局裡,還有愛,還有正義。


所以我在這裡,仍然被許多outsider踩著,然後掙扎著爬起來,努力避免但仍無可避免地,踩過其他outsider。



*2013年新北市文學獎散文組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