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女仔
「哎呀——把拔你怎麼這樣講啦，我怎麼會騙你？我是真的沒有人追啦！」
「妳這麼漂亮，怎麼可能沒人追？一定是騙我的，像妳這種漂亮女生是不是都這樣把男生騙得團團轉啊？我是老實人，妳可不要騙我呀。」
燦亮的笑聲從門口傳來，引得辦公區裡的兩位老師同時抬起頭望向聲音來源，隔著一群尖叫奔跑的小惡魔、扔得此起彼落的玩具，門口的調笑聲竟然還是那麼，呃，具有穿透力。
「你很壞耶！我才不是你說的那種女生，你不要亂說，不然害我沒人要，那誰要負責？」
「我啊我啊，妳不嫌棄的話就我負責啊，而且妳怎麼可能沒人要啦，又在騙人了——」
「我才沒有！哎喲我不跟你說了啦！你都這樣——」
話說到這兒，聽起來理當是要結束了，但並沒有。對話繼續進入了下一輪「妳一定很多人追」「才沒有」「妳們漂亮女生都騙男生說沒人追」的循環裡，沒有更新任何情報，也沒有任何進展——好吧，也許這樣就算是個進展了？新梅略略一偏視線，迎向巧芳老師投來的目光，兩人交換了一個帶著笑的白眼與聳肩。
白眼還沒翻回來，聳起的肩還沒來得及落下，一個小女孩猛地撲進新梅懷裡。「小梅老師——」
原本追著她跑的小男孩在兩步外停了下來，滿頭滴汗，手撐著膝蓋喘著氣，笑說：「妳不要什麼都去吿老師啦！上次還跟妳媽告狀！」
「我才沒有！」小女孩抬起頭來看著新梅，可憐兮兮地。「老師，他一直弄我啦——」
「你不要弄人家啦！不然等一下她媽媽來我就跟她說喔，她媽媽會叫警察抓你去關喔！」
「沒有用啦！我跟媽媽說過了，媽媽說他只是喜歡我才會一直弄我，不要理他就好了！」
小女孩髮際滴著汗，臉上紅撲撲的，可愛得連新梅都想弄她一下。
「對啊我是喜歡妳才弄妳的，別人我才不要弄——」小男孩還在一旁撐著膝蓋喘氣，聽到這裡講話更大聲了。「而且我以後也要當警察，那我就不用怕她媽媽了！」
「那你也要好好跟人家講話，人家才會喜歡你啊，哪有人這樣的。」新梅摸摸她的頭髮。「妳要喝點水嗎？老師幫妳擦個汗好不好？不要玩過頭了，這樣流汗吹冷氣會感冒的。」
小女孩點頭的動作還沒做完，兩步外的小男孩冷不防撲過來抱住她。「抓到了！」
小女孩尖叫起來，想要掙脫又掙脫不開，新梅伸手勸阻，兩個孩子卻像是都沒聽見似地自顧自扭打，一頭是女孩好不容易找到空隙，千方百計要跑，一頭是男孩沒抓穩人，於是扯住衣服不放，最後竟然把上衣都給扯下來，一個尖叫著一個大笑著，往另一個教學區跑過去。
「欸欸你們在幹什麼⋯⋯」新梅大嘆一聲，跳起來追上去，跟著兩個孩子消失在轉角處。辦公區剩下巧芳一位老師，依照經驗，這時孩子們如果發現新梅不在位置上，很可能過來偷偷拿走她桌上的電視遙控器，趁機開卡通頻道，她眼神掃了一圈，果然發現幾個孩子在另一頭正擠眉弄眼打算過來「劫機」，恰好從門邊走回來的伊玲則一屁股坐在新梅桌邊，擋住了孩子們的頑皮妄想，對著巧芳，將她們倆剛才沒翻完的白眼全翻了回來——看來，是學生爸爸總算願意帶著小孩回家，結束這一回合的「社交活動」了。
「我的天啊，提醒我以後絕對不要結婚，要是我老公以後跟佩佩把拔一樣見人就勾搭，我不剁了他才有鬼。」伊玲對著巧芳眨眨眼，接好的睫毛搭配放大片，是雙tinder上誰都要往上滑的明媚大眼。「一輩子讓人家追不到吃不到，多好！」
「也只有妳這種條件能一輩子讓人家追。」巧芳噗一聲笑出來。「那個佩佩把拔真的超扯，佩佩馬麻難道都沒發現她老公最近很勤勞接送小孩嗎？」
「佩佩馬麻家裡還有一個小的兩個老的要顧，忙都忙死了，哪有空想那麼多？搞不好還覺得老公終於願意幫忙分擔家事呢⋯⋯哎真是太可憐了。」
「那你怎麼還跟人家把拔打情罵俏？我以為妳也有點意思。」
「拜託好不好，我只是想說不要打壞跟家長的關係，順著他的話講而已，他那種人也只敢這樣撩一下自爽，沒膽真的做什麼啦，人家家庭裡的事要他們自己解決，不用我在那邊當正義使者吧。而且tinder上那麼多小鮮肉帥大叔，要什麼有什麼，那種麻煩的有婦之夫喔？我一看到就往左滑了啦，再等五百光年吧他！」
巧芳考慮了一下，決定此時此刻沒有必要提醒伊玲光年是距離的單位，不是時間。
「還好我有tinder，人生裡有tinder，誰還需要老公？」伊玲一邊滿面春風拿出手機，一邊笑著對另一個來接孩子的家長遠遠揮手，愉快地點開應用程式。「對了我待會有約要先走，今天這個可是極品，我釣了他快兩個禮拜耶，終於等到他來約我了！」
「我還以為妳都是主動出擊的耶，妳也會等人家來約啊？」
「策略！策略妳懂不懂——」伊玲作勢推推鼻梁上不存在的鏡架，然後被自己逗得笑出來。「有的男人啊，相信女追男隔層紗，有的男人呢，熱愛掌握主動權的感覺，我這是因材施教，因人⋯⋯咦，那句成語怎麼講來著⋯⋯喂！誰偷摸我屁股？！」
伊玲從新梅桌邊跳起來，孩子們搶了她臀邊的遙控器，嘻嘻哈哈地跑遠了去，按開電視，掛在教學區上方的螢幕亮了，開啟的是老師們中午吃飯時看的新聞頻道。
「快把電視遙控器還我，不然老師要叫警察來抓你喔！我要打電話了喔！」伊玲連忙追上，她雖然縱橫tinder，但無論主動與否，還不曾追誰追得這麼累過。正值家長們來接送孩子的時間，可千萬不能讓他們發現孩子在安親班裡看電視，事情要是傳開了，那比起和家長打情罵俏，可是更罪加一等的。
「趕快轉到寶可夢那一台！」遙控器在到處奔竄的孩子手中傳來傳去，其中一個正要轉台，看著電視卻像被施了咒一般定住了。新聞台正在播放緊張刺激堪比好萊塢動作片的警匪追逐，好看的程度甚至贏過了寶可夢，讓孩子們都看得嘴巴開開，忘了轉台。
「快還給老師，不然等一下我就叫我當警察的男朋友來抓你們，老師的男朋友很兇喔⋯⋯」伊玲一邊往拿著遙控器的孩子走去，一邊也忍不住跟著大家的目光轉頭望向電視上的新聞畫面。
俯拍畫面中，約莫五、六個警察模樣的人，在細弄窄街裡追捕兩個女孩，追逐無聲，卻讓教學區裡一個個大人小孩都緊揪著心，難以呼吸。主播的聲音說，這是稍早某媒體記者利用空拍機捕捉到的畫面，他們記錄了兩個因為大規模武力驅散而離開遊行人群的女孩，被穩佔人數與武力優勢的警察追逼進了死巷，最終竟強脫了她們衣服，逼使她們蜷縮起來，被自己的羞恥心困住，再也無法逃往他處的過程。
螢幕裡，衝鋒車開過來，兩個赤裸的女孩被押上車，而此時空拍機裡爆出記者再也忍不住的怒吼：「阿妹，你叫咩名呀？望過嚟呀！」
女孩們抱著胸捲著背，淚漣漣地抬起頭，空拍機的鏡頭正迅速而猛烈地拉近、拉近，然後砰地一聲，畫面結束。
整個教學區裡，包括剛走進來的家長，都凝結一般，看著螢幕轉到主播台，主播用顫抖的聲音說，空拍機被射擊下來，很抱歉來不及拍清楚女孩的面孔。
伊玲終於回過神，大步上前拿回了遙控器，關掉電視，笑著數落了拿著遙控器的孩子幾句，企圖不著痕跡地讓剛走進來的家長知道，電視是孩子惡作劇時打開的。
「你們這樣追來追去很危險，再不乖啊，我就叫⋯⋯我就⋯⋯」
一片還沒有人來得及反應過來的寂靜中，哭聲由遠而近，新梅拉著兩個滿臉通紅的孩子走回來，一個孩子哭著一個孩子鬧著，而新梅滿臉惶惑，不知道該不該說出自己剛才發現的，女孩身上奇怪的傷痕。
而其他原本還愣著的孩子們，聽見哭聲，也就一個一個，傳染病似地，嚎啕起來。
＊原刊於幼獅文藝9月號／2020 第801期＊
＊收錄於九歌109年度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