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故事,為我們指認波浪

我爸爸的老家在花蓮。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一年之中,我們總有幾個假期在台灣東岸度過。那裡有與我相同姓氏的家族,以及很美很美的海。


年輕時候,我愛海比愛山更多,花蓮的太平洋更是美得令人倒抽一口氣的同時還捨不得把那口氣吐出來還給世界,彷彿那樣自己能帶回家的美就會少了一點⋯⋯然而有一回我印象極深的是,某次和家族裡同輩的一群孩子一起去夜市玩,買了好多吃的,堂哥提議我們爬上就在夜市旁邊的人造草坡,坐在地上吃,我們爬上去之後,我赫然發現草坡另一邊連接的是一片黑壓壓,那黑深沉無光,難以指認細節,因此完全沒有辦法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卻綿延到世界盡頭一般長長地黑下去。


而大家都坐下來了,開始分食剛才買到的各種好料,沒有人對燈光耀眼人聲鼎沸的夜市,只隔著草坡就是一大片徹底消光的暗色有任何疑問。怎麼可能在市區會有那麼大的黑?難道是隔著草坡另一邊的花蓮市全面停電嗎?怎麼會沒有人覺得這黑得很奇怪?我開始胡思亂想,甚至覺得說不定只有我自己見得到那黑,那是某種邪惡的魔法力量正在吞噬我所在的世界,但因為某種神秘的奇幻小說裡會出現的原因,只有我看得到⋯⋯


我小聲地問了身旁的堂弟,他大口咬下棺材板,理所當然地說,「那太平洋啊。」


太平洋啊。


啊,那是太平洋?!


我真的太驚訝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夜裡的海,所以我竟然連我們身在南濱公園裡的南濱夜市,因此夜市旁當然就是海的這個理所當然的推測都徹底拋棄了。夜裡的海太廣闊又太沉黯,身處在亮晃晃的夜市裡往海看去,眼睛難以適應另一頭的亮度差距,那是黑得連基本常識都找不到的。



而當我知道了它的名字,當我知道了那就是海,那只是海,縱使它依然黑沉無際,我也已經找到了面對與理解它的位置。於是我坐下來加入分食小吃的行列,以為「知道那是海就夠了」。


在很多年後,當我讀這本《夜海》,臺灣海峽的另一邊,一個香港年輕人寫下的短篇小說集,我便重新想起這個太平洋岸,小得不能再小的年少往事,不只是因為書名就是《夜海》,也因為這本小說集重新提供了我一種指認的方式:那不同於新聞報導裡洶湧的遊行人潮,不同於那好幾個特別艱辛的晚上,我們不在乎隔天要上班,熬夜開著直播想陪伴香港手足在街頭、在理工大學裡死守苦熬的時光,不同於一再於國內外媒體上披露的驚心動魄的照片——那些都是真的,那樣衝擊的真也讓人一時難以理解,就像身處在明晃晃的夜市裡往夜裡的海望去的片刻,會突然失去辨識能力,眼睛難以適應對比太大的黑,尤其那黑暗就近在眼前而身邊的人吃食談笑如常,那時不僅失去判斷力,也會懷疑自己的判斷力。


那也許是身在臺灣,我們對於香港這些年來的處境,都一一看在眼裡卻始終處於一種迷幻距離的原因。因為太近,也因為太遠,因為黑暗卻也因為明亮,因為我們只隔了一個草坡,而在草坡上吃著夜市小吃望著海,會讓我們忘記,那黑暗並不是和我們隔著屏幕的距離而已。


僅僅只是知道那是黑暗,有時候並不夠,尤其當那黑暗會擴張的時候,尤其當小小的波浪可能是海嘯的前奏,而礁下的暗湧正等待輕忽的片刻悄無聲息地奪人呼吸。


《夜海》說的正是那海上的波浪與暗湧,一一指認每一個香港人不在街頭、脫下黑衣的日常時刻,他們有些煩惱與我們相同,某些荒謬和我們如出一轍,只是種種細節都被黑壓壓的政治惡夢包覆著,誰的生活都難以獨立於政治以外,甚至有好多破事,《夜海》寫出來了以後,臺灣的我們才發現身旁俯拾即是,就好像,我們以為知道了海在那裡,便站得遠遠地不去細看那些波浪、那些漩渦、那些暗湧,直到我們被一個大浪捲進海底,都還處於「知道海在那裡,卻不知道海」的半盲狀態。


我並不認識這本短篇小說集的作者盧卓倫,甚至不太確定從他的名字是否足以推敲生理性別,其他細節的資訊當然更加付之闕如。然而從這些短到非常短,長也不過一個臺灣海峽的故事中,我看見了全面性的關照,特別喜歡他從整個社會家國世界的結構問題中,找到那些藏身在結構中的橫樑直柱間,因此更加難以掙脫的日常疼痛,而那日常並非來自疼痛輕微所以不礙事,而是卡在結構之中幾無脫身餘地,只好任之成為日常。


第一篇〈輪椅上的聖母〉凝視的是身障者的情欲,〈病〉寫的是教會體系裡的同志,〈染紅〉寫家內性侵,〈怪物〉從道士幻咒角度寫都更與地景變遷,〈止痛藥〉從合該是加害者角度的企業高層寫罷工運動,〈同業〉寫模擬現實的遊戲世界與真實世界並行時之荒謬,與〈同業〉一樣令人警醒的,更有〈哥哥〉寫出當時只道是尋常的加害與受害一體兩面,〈親〉則是反省現代生活中尋常身教之為難與尷尬⋯⋯而關於運動,與書同名的〈夜海〉寫因逃亡的年輕運動者渡海來台,〈頭盔〉、〈空隙〉寫運動以外,不在街頭的運動者與不是運動者在街頭的種種片刻,〈偷生〉短短一篇更有疫情與國族的雙重巨影壓逼,〈深黃色的電單車〉寫的也是疫情期間,街上任何一個與自己錯身而過的外送員——《夜海》的好看,並不只是寫底層與壓迫,而是指認出無光的海上每一個微微起伏的波浪,那不是別的底層別的壓迫,那是你,那是我,那是與你我一樣的呼吸引來的起伏,而那些微波小浪,將在被疫情暗雲與政治風暴重重壓制的海面上,匯聚而成一個巨型海嘯,改變這個世界。


書寫當代的小說家,都是製作標本的師傅,而我特別鍾愛盧卓倫在《夜海》中展現的精湛刀工,切面俐落,可以看到最多的光影火彩與最細節的交錯,而有些隱然在薄脆紙面下將現未顯的,是盧卓倫留下的禮物,唯有追得上作者細膩程度的一顆讀者的動情之心,才能指認。


很多很多年後,我在臺灣西岸讀著《夜海》,想起年少時在臺灣東岸,堂弟為我指認了夜裡的太平洋,當時我太傻了,以為知道了名字之後,我就能坐在那龐大的黑暗旁邊,吃食談笑如常,然而一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名字只是海的另一個幻術,讓我們以為知道了那是什麼便能應付,但除非我們擁有盧卓倫的眼睛,或者退而求其次,我們擁有《夜海》那樣的小說,能夠一一指認波浪與漩渦,甚至涉水弄濕褲管,投身暗浪之中,要不然我們永遠不會真正理解海,與我們身處的世界。





*原發表於《別字》第四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