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為妳身後的微小光亮

*圖為2017.10 我們在珍珍老師家的美好早餐時光


有好多事情,認真想要回溯,卻已經忘了許多,或許也說不上是忘了,而是如同石黑一雄在《被埋葬的記憶》中描述的那樣,回過頭想看清什麼,眼前卻是一片霧氣濛昧。


當然,那霧氣也可能是我哭得太過的關係。


對東華創英所的學生來說,這個冬天,大概存心想把我們冷死。九月底接獲李永平老師過世的消息,已經讓所有人心碎了一遍。那時,永平老師的告別式還沒開始,珍珍老師已經在場外叮嚀我們這些前來悼祭的學生:「結束後一起吃個飯吧,我訂了位。」


那是第三次和珍珍老師在告別式上相見了。


第一次是還在學時,比我小一屆的宜君告別式;第二次是畢業數年後,我的同班同學律清告別式;第三次就是永平老師的這一回。悼祭永平老師的會場,和十幾年前宜君的告別式是同一個地方,但物換星移,建築配置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珍珍老師邀大家一起吃飯,實際上,就是個集體心理治療。我記得十幾年前,宜君的告別式後,她也是這樣半哄半騙地,把哭到不成人形的孩子們一個一個撈過去,擺在她身邊的桌上,勸著吃東西,勸著說話,大家哭到說不出話,她就自己說,一直說,說她記得的那些離世的人的點點滴滴,說她心疼什麼、珍惜什麼,她看見的總是他人身上發出的靈光,好心愛好心愛地反覆述說——出社會這些年,我早知道什麼叫做落井下石什麼叫做錦上添花,什麼叫做場面話,可是珍珍老師說的每一個字都不一樣,她不是因為死者為大所以不能說他們壞話,她是真的,真的自體內建濾鏡篩網,讓所有經過她身邊的人們,只在她溫暖的手掌上,留下一身風沙塵埃狠狠磨礪之後的那點燦然晶光。


她是個淘金者,我難以想像這樣的人究竟擁有多少豐沛的財富,尤其這財富是源源不絕的,每天都在積累。


就如同十多年前,她把我們這些哭慘了的小鬼一個一個撈回岸上那樣,永平老師告別式後的圓桌上,她也把我們再次從荒蕪的悲傷裡攬回自己懷中,擦乾頭髮,擰乾衣服,然後微笑看著仍一身狼狽無措但已經勉強可以自己走回塵世的我們,說:「我那個蓋了二十年的新家已經蓋好了,非常漂亮噢,也有很多房間可以讓大家住,你們回來花蓮可以來住噢,我不會過度招待的,我也有好多事情要忙,但你們真的可以來住噢,只要提早跟我說就可以了。」


怎麼可能去住老師家啊?當場我是這麼想的。哪裡可能這樣厚臉皮叨擾老師?太給人招麻煩了吧,可是回家路上,我想著所有的遺憾,那些不可能再相見的人,突然就決定要當個厚臉皮的人,我傳訊息給移居韓國的同學雨汝,跟她約好,明年等她回台灣,我們一起去花蓮住珍珍老師家。


沒過多久,我和先生在國慶連假那幾天也想去花蓮走走,原本打算借住叨擾的親友剛好不在花蓮,一時手忙腳亂找不到住宿,想到老師新家,我躊躇了一下,雖然先生和老師在我們婚禮上見過面,但畢竟互不熟悉,這樣真的不會太尷尬嗎?


花蓮爆滿的民宿讓我沒有其他選擇,我在老師說「可以來住噢」的隔幾天就不得不真的厚著臉皮寫信問老師能不能去住兩晚,老師回信又快又簡潔:「歡迎!但不可以帶禮物來喔。」


我們當天遇到了大塞車,清早出發,一直到晚上八九點才抵達,老師說她的新家不容易找,要我們在附近的度假村Lobby等著,她開車來帶我們過去,我記得她的眼睛不好,當天微雨,路上潮濕反光,又已經入夜了,很不願意她這樣的時候開車,珍珍老師依然用她溫柔的堅持說服了我。


住在珍珍老師家的那兩天非常開心,我所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我所不敢想像的美好都發生了!老師和先生一見如故,兩人聊得非常投機,善於廚藝的先生在老師的嶄新廚房裡簡直如魚得水,他們聊得彷彿先生才是珍珍老師的學生,而我是先生帶來的拖油瓶小鬼頭那樣,在旁邊不斷搭腔試圖要介入話題。


「你是台南人啊?我也是台南人耶!」珍珍老師對先生說。

「老師你不是高雄人嗎?我一直以為你跟我一樣是高雄人!」連地緣關係都被搶走了,我非常不甘心。

「我是台南人啊,是現在家人都搬到高雄去了。」

「可惡!」


隔天,我們三人合作,煮了一頓美好豐盛的早餐。(好吧,其實是他們兩個人準備的居多)我跟老師說:「其實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喔!」老師非常驚喜:「我就有這個預感!我記得去年也差不多是這時候去參加你們的婚禮啊。」然後從櫥櫃裡找出印著巴黎鐵塔的,觸感細緻的餐巾紙,說「那我們今天要特別一點,要用漂亮的餐巾紙。」


聊起結婚紀念日,珍珍老師說起她遠在美國的師丈。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對夫妻可以中間經歷這麼漫長廣闊的時空相隔,還能這麼相愛,還能有這麼純正的信任,當然,現代化的科技與便利交通絕對是功臣之一,然而感情這樣的易碎物,即使是朝朝暮暮都難以保證什麼了,更別說兩人各自一方。


「我們有各自的專業,各自想要做的事情啊。」珍珍老師說得這麼理所當然,一派輕鬆。我忍不住想,真的就得像是老師這樣的人,對家人、對學生都是如此單純又熱烈,才堪堪能同時支撐得起這樣美好得不像真的的夫妻深情,與對教學的無比熱情。


「等我退休,我有好多事想做!」珍珍老師精神奕奕地說。我說,老師啊,妳先去看牙醫,把妳上次跌斷的牙齒處理好吧。哪有人花了二十年蓋新家,然後捨不得花錢去補牙齒的啦。


老師啊,她想做的事情,永遠那麼多,裡頭大概有九成九,是為了愛別人,愛這個世界。留給自己的那點時間,是隨便炒個飯吃,咖啡也隨便泡的。(但她為了支持小店,買的咖啡豆可都是不便宜的;為了支持身障畫家,買的成套手繪杯墊也都毫不猶豫)


牙齒和眼睛什麼的,她知道,根本無損於靈魂的美好,她也不在意別人知道,如果說出來能逗其他人開心,那更好。


在老師的新家裡,我不只一次慶幸自己厚著臉皮做了這個決定。能夠讓那麼那麼喜歡的老師和那麼那麼喜歡的先生也彼此認識、欣賞、喜歡,那對我而言真的是極大的幸福。


珍珍老師不只一次跟我說:「我覺得好開心噢,妳找到了一個這麼好這麼好的人來照顧妳,我真的好開心噢。你們感情好真的一看就知道,這騙不了人的噢,我好開心。」


珍珍老師的開心向來濃醇香,強烈直接熱烈,接收到的時候,任誰都一絲懷疑也不會有。


「可是你也很幸運噢,我們芷妤雖然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會,但是你能擁有她的愛,也是非常幸運的事噢。」老師誇完先生,也這麼慎重地告訴他。


「老師,妳這樣講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啊。」我們都忍不住笑起來。


那天的早餐一不小心就吃到中午了。從婚姻講到人生,從文學講到人際,從不知道該如何下手的難纏案子講到當年課堂間曾一起讀過的美麗詩篇,從我們這些年一起經歷的失去,講到我們還擁有的那些人⋯⋯


「妳要相信自己噢,真的噢,妳是個才思敏捷的孩子,妳要相信自己。」珍珍老師反覆地說,這卻是我唯一沒辦法那麼相信她的話。


離開花蓮時,老師給我們一盒冰鎮的葡萄。她說這樣吃冰就不會有罪惡感了,因為是吃水果啊,吃水果很健康的。回台北的一路上我和先生都在講老師,我超級得意的。你看我就說珍珍老師很好吧,她是真的很好,完全沒有客套成分的那種真的很好,超好的。


路上我們繞到清水斷崖,給長眠在那裡的摯友律清獻了一束白玫瑰,我拍了玫瑰的照片傳給老師看,老師說:「妳的白玫瑰也有我的懷念。」


老師,我還沒有心理準備要開始懷念妳。


那天下午,由於再度復發的寫作焦慮,我關了臉書帳號。晚餐時和先生一起吃飯看電視,他滑著臉書,朝我遞來手機。「這是什麼意思?」


我看著他的臉書塗鴉牆上,我的同學金喵寫著老師花了二十年才剛蓋好新家,想不到卻被花蓮永遠地留下了。我盯著那幾行字想了很久,不可能是那個意思,我不知道會是什麼意思,但不可能是那個意思。


我把手機還給先生。「不知道耶,我晚點問問他。」


先生繼續滑著手機,然後過半晌,他又遞來手機。這次是夏民的貼文。「不太對勁耶,你要不要現在問問?」


那篇貼文的字在我眼前糊成一團,我只看到關鍵字,意思很明白,正是我認為不可能的那個意思。我跑回書房,還沒碰到桌子已經滿臉眼淚了,打開電腦,一邊試著登入關閉的帳號,一邊試著打電話給夏民。


響了幾聲,夏民掛掉我的電話。


我對著被掛斷的電話愣住了,抖著手再打給金喵,在他說話的同時,我終於打開臉書,看到了夏民在我關閉帳號期間傳給我的訊息。


不要。

不可以。

不要,拜託不要,不可以這樣。


我轉過頭去,先生站在我的身後,安靜地接住崩潰的我,安靜地看著我的螢幕上,那個噩耗。


夏民傳來訊息,說他還在辦公室工作,隔天要辦大活動,他怕接了我的電話,會哭。


對不起,我想像夏民此刻的巨大壓力,雖然想要陪伴他,但我還是先哭了。




回身望向時空遠處,眼前氤氳迷霧,就像石黑一雄描寫的那個,被巨龍吐息瀰漫的世界,然而糊成一片的陰暗中,還是有發著光的小石頭,沿路指引。


研究所入學面試時,考官們提出來的問題一個比一個銳利,而她像是要提醒招架不住的我「你也不是一無是處噢」,溫暖地提及我作品中的女性意識,提醒我為自己辯護。


入學以後,才上了兩堂老師的課,聽了幾次Emily Dickinson 和 Elizabeth Bishop就喜歡到突然在課堂上下定決心,下課就在系辦堵了她,說想要請老師當我的指導教授,雖然我還不知道要寫什麼而且離該找指導教授的時間還早得很。珍珍老師笑得優雅自在,好像經常有學生這樣忽然間被雷劈到就跑來找她似的,輕盈地說好。


我興高采烈說我超級喜歡《納尼亞傳奇》,那是我的啟蒙讀物,珍珍老師很高興地說那是基督教文學,其中很多情節呼應了聖經,她也很喜歡。而我如遭雷亟(什麼!我的奇幻啟蒙竟然是為宗教代言,我無法接受!),老師還繼續講得很開心。


律清的告別式過後,珍珍老師找到哭慘了的我,抱抱我,跟我說,她在評審某個創作補助時有看到我的投件,也很努力幫我拉票,可惜那樣的補助獎項多半對幻想類型的大眾文學較不關注,但她很希望我能繼續把那個作品寫完。(可是我沒有)


老師的大兒子在美國意外過世後,我想了很久,寫了信給老師,卻反而被她安慰。「我知道妳很關心我,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我,沒關係。」日後聽說老師以大兒子的名義成立了翻譯獎,要幫助鼓勵那些和她的孩子一樣熱愛翻譯的學生,我想了很久搞不懂為什麼會有人這麼、這麼善良正面得離奇,而且竟然就是我的老師。


第一本書要出版了,羞得沒有臉面地問老師能不能幫我掛名推薦,她說:「天啊,我當然要幫妳寫一篇推薦啊,你真的寫得很好噢,你要有自信,你的小說很有趣,這是真的噢。」


我的婚禮上,老師把她的車票交給我,跟我說,她是如何用昨晚沒搭上車的票搭上今天早上的車,趕來我的婚禮。講起躲避查票的驚險歷程,她哪裡是珍珍老師,她根本是長襪皮皮。


在她的新家裡,我跟老師說起自己用鑄鐵鍋炒蛋失敗的笑話,老師不可置信地說:「天啊,妳連scrambled egg都不會炒,妳還會做什麼!」衝著這句難得的重話,我回到台北練熟了炒蛋,把照片傳給老師看,得意了一番,老師說,那妳下次來訪,一定要炒給我吃。


每一次見面,我從來不曾忘記擁抱她。但到底為什麼,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遠遠不夠?


淚眼迷霧中,老師的音聲笑語,仍然,俯拾即是。


可是我一定有遺漏了什麼,那麼長的歲月裡,她一路散落的光芒,怎麼可能,僅只如此。


老師,我能不能永遠不要忘記,有個那麼美好的典範,在告訴我,這個世界有很多壞蛋,可是純粹真摯的人,是可能的,是存在的,而且曾經擁抱我愛護我。


我必須記得,我要永遠記得,我曾親炙她的溫柔與優雅、堅持與熱情、體貼與寬容,她讓她的學生們也拚命地,想要在這惡毒濁世裡,成為她那樣的人。


燭火也好,螢光也罷,我想要用盡全力,成為妳在這世界上留下來的,微小光亮之一。


*本文發表於2017/12私人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