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方盡

*圖為《最後一堂創作課:李永平、曾珍珍紀念文集》與本書編輯(對啦就我)




紋向來不擅長和她的繆思相處。


這麼說似乎還委婉了,正確的說法是,紋和她的繆思會打架。


和繆思打架這回事,聽起來很驚悚,檯面下其實尋常得很。尤其是紋的繆思和別人的繆思,或者該說,別人想像中的繆思,有那麼點不太一樣的時候,她經常會想要(大逆不道地)矯正祂。比如說「祢給我吐點正常的絲啊!高端黑極簡白低調灰都好!」結果祂老是吐出來什麼螢光藍、金龜綠,有時候甚至是漸層粉彩的絲,紋一看到那些顏色就知道這絲不能用,不管她多認真織都一樣,太俗了,織出去會被笑死的,喔,被嘲笑可能還好一點,最慘的是被無視。


這種時候紋就會跟繆思打架,太氣了:祢這不是整我嗎?


紋不是一生下來就會跟繆思打架的。她也曾經為自己織者的身份驕傲過,也曾經和其他織者一樣,在外人面前露出他們想像裡被繆思選中的織者都該有的那種靦腆害羞、少年般的笑容(對,必須是少年的,少女的甜度太高了,不適合織者),說:「啊,其實我很緊張,很怕這次織得不好,真是謝謝你們喜歡,我好高興!」不,不對,是「我好高興。」驚嘆號就跟螢光綠一樣,太俗了,織者不可以多用。


被繆思選中,曾是一件讓她多麼、多麼驕傲的榮耀。過去,不管繆思吐出什麼顏色的絲,她都能輕易織成各形各色的織物。有的時候是輕紗,有的時候是圍巾,有的時候是一個精巧的、別在胸前的點綴,甚至紋曾經幾度織出被放在殿堂裡展示的織錦。大家都說她是被選中的人,她也非常珍惜這個身份,照著坊間傳說那種養繆思的方法,搬了很多精神食糧回來,想要把她心愛的繆思養得白白胖胖的。


萬萬沒想到,繆思也會吃撐了噎著。


「妳不能有什麼都塞給祂吃啊。而且每個繆思適合的食物不一樣,不要老是拿那種流行的玩意兒餵祂,會消化不良的!」紋帶著繆思衝進新成立不久的診療院,二話不說先掛了急診,當天值班的郭醫師給她的繆思做了簡單的催吐與急救,開了一張長長的手寫英文處方與護理須知給她。


「啊,那個,醫師,我看不懂英文。」


「那就學啊。」郭醫師對紋展開一個神秘的微笑。


這間診療院非常神奇,除了要求織者看得懂英文處方以外,還是專門診療繆思的。從前沒有人想過繆思也能被醫治,或者說,根本不敢想像繆思會生病。但確實是會的,繆思難纏得不得了,不僅會生病、會受傷、會鬧脾氣、會離家出走,某些情況下還會跟織者互相傷害,只是多數織者通常不會對外人說自己的繆思出了什麼問題。紋完全可以理解:自己的繆思病了殘了抓狂了,這是何等羞恥的事情,說出去,連帶會被懷疑這個織者的身份夠不夠格的,不能說。要說,也是輕描淡寫開玩笑地說,說得讓人不確定那是不是認真的,說得像是一種自謙,而不是自殘。


非但診治,繆思診療院甚至還提供繆思與織者的訓練與復健,對於老是和繆思打得兩敗俱傷的紋而言,簡直是救命的所在,她帶著自己的繆思三天兩頭地上診療院,一開始她搞不清楚自己的繆思到底哪裡出問題,什麼醫生都看:聲音與偉岸身形一樣宏亮爽朗的李醫師、老是和織者帶來的繆思吵起來的郭醫師,又或者那位總是溫柔有耐性,可以花一個長長的冬天,慢慢幫繆思吐出的打結線團理出一個頭緒的曾醫師。


後來曾醫師成為紋的主治,最根本的原因是她和繆思打架,繆思的爪子是眾所週知的致命,而紋發現曾醫師除了診療繆思,竟然私底下也診療織者,織者的職業傷害經常足以致命,但在很多狀況下,都是難以啟齒、無法求救的。曾醫師的診療,對她而言相當必要。


「妳是個很好的織者噢,妳的繆思非常特別,吐出來的絲線有時真是出乎意料呢,妳一定要好好織下去噢。」每次看診之後,走出曾醫師的診間前,紋總是會得到這麼一段像軟糖那樣的鼓勵。


只是紋從來沒有放在心上,她一直覺得她的繆思沒救了啦,出乎意料的意思就是這什麼玩意兒根本不能用吧,人很好的曾醫師拿她的繆思沒輒,只好撫慰織者受創的心靈。一定是這樣的,總是這樣的。


在候診室久了,她漸漸看出織者們除了擁有繆思以外,其實和一般人無異。他們也自私,也傷人,也會為了不可說的目的而攻擊或吹捧別人的織品與繆思,親手織就的美好織物經常被用來掩蓋不潔與不義。紋對這方面的觀念太老派了,她一直以為織者之所以是被繆思選中的人,是因為純真潔淨的心靈,是因為明亮超脫的眼睛。然而這樣的心靈與眼睛在織者中雖不少見,卻也是容易假造的。


「原來我並不是被繆思選中的人嗎?」紋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因為想像中的靈光質地,才得以擁有一只繆思,她只是她自己,和隨便一個擁有氣球的孩子、提著公事包的大人一樣。繆思沒有選擇誰,所以她也不曾被選中。


這件事,深深地傷害了她。


再後來,紋眼睜睜看著幾樁憾事發生在候診室認識的織者朋友身上:有的決心要過一般人的生活,卻因為繆思戒斷症狀發作而崩潰;有的因為自己的繆思吐不出絲,去偷了其他織者的織品拆開重織,卻被逮個正著,羞愧之下掐死了他自己的繆思;但最多的還是,織者無法控制繆思吐出來的絲線,被瞬間瘋狂撲來的大量絲線纏繞窒息,像是一隻死在繭裡的,以為自己能夠長出翅膀的蟲。


更別提,在其他診療所此起彼落的盛大開幕、免掛號費折扣等策略之下,紋與一批織者賴以支撐痛苦編織過程的這所元老級診療院,也在不足為外人道的傾軋過程中,被迫關閉歇業。


正當紋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該和繆思適度保持距離,試著去過一般人的日子。紋的繆思也跟著她看多了這些俗爛恐怖片一般的情節,在紋下定決心前就開始減少吐絲,每當吐出了絢爛的彩色絲線卻被紋嫌俗氣而一把一把剪掉丟棄之後,祂就吐得更少一點。


紋看著繆思一天一天消瘦,不僅不吐絲,還開始吃不下東西,一吃就嘔,和從前吃多吐絲多的模樣大相逕庭。但此刻已經決心不再編織的紋,放棄了治療。


雖然紋並不確定,是自己放棄了繆思,還是繆思放棄了她。


紋和曾醫師在診療所關閉後仍然常常碰面,在醫師的身份之外,她也是個很好的朋友,關心著紋身為織者之外的一切。紋有時候還是忍不住對曾醫師抱怨自己的繆思,吐的絲不只顏色俗氣,常常粗細還不均勻。曾醫師總是對她說,彩色的絲線也能織得很美噢,妳真的不試試看嗎?妳是個有潛力的織者噢。


紋總是笑著回答:曾醫師,我們都不在診間了,你就算治療我也不會付醫藥費的啦!


以為有一天,她的繆思就會這樣慢慢地自然死亡。沒有誰謀殺誰,那只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已。紋這麼想,卻沒想到,診療院裡接連傳來壞消息,李醫師和曾醫師,都比她的繆思先走一步了。


紋哭得跪倒在墓園間,管不了自己的哀泣吐出了多少螢光綠的驚嘆號。她的繆思一反這些年來不吐絲的憊懶,用一種瀕死春蠶的姿態,吐出五顏六色足以俗氣死人的大量絲線,在一片莊重肅穆的哀悼色系中顯得突兀。紋滿臉淚痕,恨恨大罵她的繆思:「祢吐什麼絲!祢吐什麼!祢現在才吐絲有什麼用!他們死了!再也沒有人會一縷一縷地讀祢的絲了!」


「妳懂什麼我的絲?」紋驚訝地看著她的繆思,第一次發現,祂不僅會說話,而且祂流淚的絕望眼神,與她一模一樣。「妳以為只有妳恨繆思不會選擇織者嗎?我也恨!我恨自己為什麼不能選擇更愛護我的人。在那裡,躺在那個墓碑下的人,遠遠比妳更珍惜、更珍惜我啊!」


*本文收錄於《最後一堂創作課:李永平、曾珍珍紀念文集》2018.02 逗點文創結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