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英雄的非典型末日——導讀《地球盡頭的溫室》

長久以來,我對於自己該如何看待故事中的主要女性角色,常感到莫名糾結——當然,我並不喜歡傳統敘事中,女性總是等著被拯救的弱勢角色,但即使是在近幾年許多被視為「反轉性別角色」的故事裡,那個身負反轉重任的女性角色,也經常只是跳到主戰場上,去拿起原本男性角色會拿起的武器,說他們原來會說的話與做他們會做的事,這些主要女角總是被強調「不像一般的女孩子」、「個性大剌剌的絲毫不扭捏」、「不耐煩穿裙子和餐桌禮儀,完全不懂化妝為何物,反倒喜歡一身髒兮兮地和男孩們玩在一起」、「雖然長得漂漂亮亮的,但認真起來,可比男人還難纏」。


她們無論是否美貌、是否在意自己的美貌,都必須擁有一個男性的內在,在故事中承襲男性世界慣用的武器、冒險、格鬥或超能力去解決難題,以「男人做得到的事,女人也做得到」的自我證明,成為眾人點頭讚許的反轉典範。


這總讓我感到有些困惑,不確定這究竟是反轉了性別角色,還是強化了陽剛與陰柔氣質的刻板印象;究竟是證明了女人也能做到男人本來就能做到的事,還是證明了女人畢竟還是得學習成為一個男人,甚至要比男人更為男人,才堪擔當主角重任?


而金草葉《地球盡頭的溫室》,解決了以上的困惑,也拯救了始終卡在心裡那道過不去的檻上的我。謝天謝地,謝謝金草葉。




這是一個關於世界末日的故事。


說到世界末日與拯救世界的英雄,我們恐怕早已有了無數的想像:彗星撞擊、地殼裂開、殭屍逛大街、不懷好意的外星人、自相殘殺的核彈滿天飛;英雄則多半為了拯救家鄉與心愛的人赴湯蹈火,勇闖無數驚險的大場面,最終傷痕累累甚至壯烈犧牲自己的生命——然而在金草葉筆下,這個末日並非轟轟烈烈地來到,只有渺小的落塵不斷從天而降,讓人們無處安居,並蠶食鯨吞地讓這個星球上的生物一一死去,那麼細微,那麼緩慢,那麼安靜,卻又那麼沒有餘地。


這是一個不那麼陽剛想像的末日。


故事中的兩條時間線,其一是落塵浩劫下暫時倖存的人們如何在嚴苛的環境中生存,其二則是末日危機解除後,那個人們如常生活,像是末日從未來過的重建期。而故事中的特有種植物「莫斯瓦納」,不僅是解除地球末日危機的關鍵,其藤蔓也緩緩爬過兩個時間線,將兩個時代裡面臨不同世界的角色,緊緊連繫起來。


閱讀這個故事,感覺也像是隨書中角色,沿著藤蔓,在落塵紅霧之中往前摸索。這一頭是落塵浩劫下無處可去的少女姊妹,那一頭則是恢復平靜的重建期研究室中,一個著迷於植物的韓裔女性研究員,她們從不同的時空順著藤蔓而來,最終抵達了普林姆村這個如同烏托邦的所在,以及普林姆村裡那個永不熄燈的溫室。


當然,還有普林姆村的精神領袖與溫室主人這兩個核心角色。


正是那一個發光的溫室,培育出了莫斯瓦納這個挽救危機的特有種植物——這種毫不起眼、碰到還會讓人過敏刺痛的藤蔓,相較於炸彈的引信,顯然不夠刺激,但金草葉的這個選擇,不僅更適合長進讀者內心深處,植物特有的安靜、溫柔與強韌的生命力,也為這個不那麼陽剛的末日,尋得了一個恰當的解方。


在這個女人承擔領導重任、女人找到末日解方、女人背叛、女人失敗的故事中,縱使主要角色都是女性,甚至有一個難以判斷是不是女性的改造人角色,但我不會說這是一個「女人拯救世界」的故事,畢竟拯救世界的並非某一個女人,甚至也沒有誰真抱著拯救世界的高尚情操,她們僅僅是如我們一般地愛著,並以自身的能力與智慧去延續所愛的一切。


故事並不強調性別,沒有英雄,僅僅是跳脫了陽剛的單一想像,而那已經可以是一種別出心裁。畢竟,當我們習慣了顯而易見的危機,認為每一種末日都能簡單粗暴地解決,就很容易對不易指認的威脅失去戒心,像是微塵,像是病毒,像是認知作戰。我甚至認為,像這樣的非典型末日想像,反倒能幫助真實世界裡的我們,離末日更遠一點。


說回故事中最讓我心折的,其實是金草葉筆下,同樣擺脫單一想像的、某種具有搖晃感的特質:比如說,關鍵植物莫斯瓦納具有「能夠拯救世界卻也可以毀滅烏托邦」的兩面性;努力維繫著普林姆村運作,卻深知這遺世獨立的烏托邦必然覆滅的心情;明知這個世界有那麼多假裝成好人的自私惡棍,但還是不希望世界末日來臨的複雜感受;世界末日來了又走,卻始終沒有說出口的隱藏情意⋯⋯那些即使在末日氛圍籠罩下依然充滿矛盾、困惑與不確定性的情感細節,在金草葉筆下如同陽光下樹葉的光影搖晃閃爍,正因半隱半顯,反倒將人性寫得如此通透,並讓這個末日故事,顯得那麼溫柔詩意。


我向來熱愛雋永的故事,更勝於精緻的文筆,而這一本就連書名都令人神往的《地球盡頭的溫室》,便是我最喜歡的那一種,美得讓人在讀畢後,闔上書頁,閉上眼,就好像能在落塵迷霧中,看見遠方那個在山丘上永恆發光的玻璃溫室。







*本文作為導讀,收錄於《地球盡頭的溫室》(漫遊者文化,2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