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女神,寧為女巫——讀《女巫瑟西》

如果能當女神,誰要當女巫?

 

這個問題的答案,正是《女巫瑟西》第一人稱女主角:太陽神的女兒,瑟西。

 

當然,即使是希臘神話第一女巫,她也不是一出生就拒絕成為女神的。

 

 

身為太陽神的女兒,瑟西成長在一個標準的「希臘神話式規則」家庭裡:她的父親是掌管太陽的泰坦神海利歐斯,母親是另一個泰坦神的眾多寧芙女兒之一【註】,而他們的相遇與結合也非常的「希臘神話」:父親在祖父的神殿裡遇見了母親,母親「將衣裳披掛肩膀,用發亮的手指輕撥水面。我看過她用這招上千次了。我父親就愛這套。他相信別人討好他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而祖父只說:「如果你想要她,她就是你的。」(頁12)

 

【註:寧芙:希臘神話中次等的女神,出沒於山林、河川、草原和大海,負責輔助大地和萬物自然運行,一般是美麗少女的形象。】

 

瑟西之所以能夠在父親的神殿中成長,而非成為無數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之一,是因為母親比其他寧芙懂得運用言情小說中讓任何總裁都無法抗拒的姿態:「跟你睡?憑什麼?」(頁13)她善用男神的自尊心與征服欲,得到了神殿女主人的位置。

 

《女巫瑟西》的開場,就用這樣簡單的家庭劇,昭示了希臘神話裡的世界與人間一樣扭曲:擁有神力與權力的男神可以輕易擁有任何他想要的女性;父親可以不問意願將女兒饋贈給來訪的親友;至於除了長生不老的美貌外沒有任何神力的寧芙,運氣好的就藉著一點小聰明上位,運氣不好的可能被男神或男人騷擾強暴,反正她們漂漂亮亮的又沒有什麼用,生小孩剛好。

 

長在這樣的世界裡,沒有其他寧芙那般美貌的瑟西,曾經也很自然地想按著神話規則過日子就好——但在她幼時,親眼看著普羅米修斯被凌虐懲罰,卻無法像其他「神」那樣旁觀甚至訕笑,反倒利用自己不被在意這點,偷偷伸出援手的例子看來,她的「神性」濃度顯然遠遠不足。

 

她愛上了一個凡人,為了與他結合,瑟西不惜做出違抗命運之舉,甚至被愛與嫉妒蒙蔽,人神共憤地製造出一個怪物,並因此遭到放逐——製造出一個怪物並非她被放逐的原因,怪物本身令人憤恨,但神很樂意世上多一個怪物來讓人更依賴祂們的護佑,問題是,原該平凡無奇的她,在這個事件上展現了神力以外的另一個力量:掌握藥草的巫術。

 

因為擁有神所不具備並讓人心生畏懼的藥草魔法,她被放逐到愛以亞島,《女巫瑟西》大半的故事便發生在這座島上,展開一場從「類女神」變成「女巫」,從「被放逐」到「決定自己要成為什麼模樣」的歷程。

 

在愛以亞島上,她摸索與創造出自己的巫術,而不是承襲誰的神力,她也必須找到自己是誰以及能做什麼,而不是模仿另一個性別,以為那樣就算得上強大。她的巫術不憑血統決定,必須在失敗中不斷嘗試,並且付出大量精神、時間與勞力——而這正是一個強力的隱喻:生在正確的位置,便能擁有理所當然的力量,但若不是又不願僅僅只是附屬,那麼要累積起自己的力量,就要非常、非常努力。

 

我其實很喜歡瑟西最初在島上那段孤獨的時光:遠離那些擅於利用與貶低她的「神」,她的身邊只有她的動物朋友們,可能是獅子、狼或羊群,彼此陪伴並且心意相通,而她沒有其他事能忙,便付出所有的時光與心力在探索自己的力量——那怎麼會是放逐?那簡直是種祝福。

 

當然,瑟西的故事並不如我所願的那般孤僻。她雖然無法離開那座島嶼,但人與神依然紛沓而至:因船難而流落到島上受她救援的水手們,酒足飯飽後發現島上只有她,便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能夠滿足另一種慾望;其他的神將困住她的島嶼當成對其他不乖寧芙的懲罰,沒事就把一批又一批愛錯神或人的笨女孩送來受苦,殊不知苦的卻是瑟西。在這些令人厭煩的叨擾之外,更有特意來撩撥尋歡的男神荷米斯、奉邪惡王后之命冒著風險而來的代達羅斯、和從前的自己一樣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姪女美狄亞,當然,還有她深愛的奧德修斯,而在最後,她甚至迎來了最意想不到的一組人。

 

在《女巫瑟西》的行銷文案中,有段亮眼的文字化用了小說中的一段內文:「那些形容女人嬌嫩脆弱的語言,我是再也不會買帳了。」​

 

這句話當然是非常強而有力的吸睛文案,但作為一個在各種媒介中看過太多女人當自強金句以至於長年無感的中年婦女,我是在讀過故事後,才真正被這句話打中,而且是一刀斃命的那種打中。​

 

在這本第一人稱的小說中,這句話不是瑟西用來形容自己,不是她堅強地從神族羞辱與人類恐懼中活下來之後,覺得自己好棒棒都不像別人那麼嬌嫩脆弱的感想,而是,形容一位原該與她互相憎恨的女性。​

 

當我們被鋪天蓋地的金句灌雞湯,輕易就能覺得自己是堅強的新時代女性,以至於容易過度看輕她人看似不夠強悍的舉措;當我們太習慣「女人何苦為難女人」這樣的句子,以至於總是忘記男人也都在為難男人,只不過他們的彼此為難會被視為英雄般的壯烈戰鬥,人類天性就愛彼此為難,只是女人又更被為難一點,就連這惡名也得單方面承擔——而《女巫瑟西》為我洗了眼睛,真的是洗了眼睛,強悍的她能夠看見另一個表相上不如她威猛有能力的女性,實際上充滿柔韌的生命力。​

 

瑪德琳・米勒筆下的瑟西,不將表相作為當成判斷強弱的唯一依據,而是看進一個人內心中溫柔堅韌並存的美好,並且因此而產生了如斯感慨,光是這別出心裁的一段,就令人心折不已。

 

而從故事中尋找線索,可以想見瑟西的獨到眼光並非憑空而來,她亦正亦邪的立體姿態造就了不那麼呆板僵化的視野,更造就她棄絕女神身分,而要成為一個女巫的「自主選擇」。

 

瑟西生來不是英雄,是人與神都畏懼厭惡的女巫,創造了奪去無數生命的怪物,同時她也被困在一座島上,無法四處航行冒險,創造以她為名的偉大事蹟。但每一則途經愛以亞島的神話,都因為她而更為壯麗。

 

所幸我們還有機會看見瑟西自己的故事版本,在《女巫瑟西》裡,她與愛以亞島並不只是被「經過」,不再只是在別人故事的邊緣一閃而逝,在自己的故事中,瑟西不僅是第一女巫,也是一個學著忍痛放手讓摯愛離開的女人,更是一個想盡辦法保護孩子,卻因此面對更多苦楚的母親,這整段歷程,一再令我眼眶泛淚。對瑟西而言,被醜化、被厭惡、被冷嘲熱諷都已是稀鬆平常,不值一提,在她已經如此強大之後,還能夠鍛造她的,唯有愛,以及如何放手。

 

在其他人的故事裡,愛以亞島只是一個中繼站、懲戒中心,或是讓冒險更刺激的插曲,然而我們終於有機會,在瑪德琳・米勒筆下,聽這座島的主人說她自己的故事,她自己的選擇。

 

願世上每個女巫,每個瑟西或妲己,都有這樣的幸運。

 

**本文受寂寞出版邀請撰寫,原刊登於Okapi閱讀生活誌,本文添加少許因字數限制無法收錄於Okapi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