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餓
答上期王志元提問:
「你最飢餓的經驗是哪一次?靈魂飢餓的時候選UberEats還是Foodpanda?」
作為一個曾經的廚師,她已經不餓很久了,久到不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飢餓」這個詞,唯一確定的或許是:自己心裡的餓,與大多數人掛在嘴上的那一種,是不一樣的東西。
這絕對不是好事,尤其她的工作是為了要滿足多數人對飢餓的抵抗,還有對飽足與美味的需求,對於關鍵字的解讀卻天差地別,無疑是職場上的末路,因此她奮力想要像業界大師說的那樣「找回初心」,卻也發現當一個人想要尋回初心的時候,便註定了再找不回。
初心是一種悖論。
回想過往,她曾是山村裡人人誇的「饞過山」,只要一把鍋一只鍋鏟,就能將村裡所能找到的各種食材炒得讓隔座山頭的人都聞香而饞。當時她不僅熱愛下廚,也愛吃得很,吃下去的各色食物都成為她的養分,滋養了她的身心也滋養了她的廚藝,她吃了又煮,煮了又吃,無論是吃或者煮都快活得很,那真是一段好得不得了的歲月,誰需要初心那種東西。
後來村裡的人為了栽培她,湊了錢送她進少林寺的廚房,不,是中國廚藝學院,那是傳說中最有廚藝天份的人都該去的地方。她歡歡喜喜,扛上了自己愛用的鐵鍋鐵鏟和一枚小包袱就上山,當時廚藝學院名號響亮,師傅與同期學徒個個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她為自己能夠躋身這樣的行列感到驕傲。
老師傅第一次要大家各自展現手藝時,她毫不猶豫地選了那道與她的綽號同名的「饞過山」,大火燒下去,豬油蔥蒜蝦米香菇頭爆香,她個頭雖小,甩起鐵鍋翻炒食材的姿勢卻毫不含糊,最後米酒醬油嗆鍋的瞬間,招牌香氣滿室四溢,她得意非凡,起鍋前特地偷眼覷了一下大家表情如何,只見一個一個袖掩口鼻,雙眉全皺在鼻心,甚至有人開始往頭髮上噴除臭噴霧。
她沒想到大家的反應會是這樣,愣了一愣,不確定自己該不該繼續下去,這一遲疑便誤了起鍋的時機,最後為了點綴而撒上的大蔥燒黃了,焦香都成了苦味,提味的老醋只剩下撕人舌頭的酸,眾人面有難色地僅僅試吃一小口便退得老遠去避油煙,誰都沒說話,沒有讚美也沒有批評,她在最後默默收拾的時候吃了一筷,難吃,真難吃,簡直比自己眼中忍住的淚還難以下嚥。
接著同期們一一端上檯面的都是名家廚藝,什麼法國分子料理,日式和風輕食,營養師推薦的減重健康沙拉⋯⋯她吃了一輪之後,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當時大家對她的拿手菜露出的是那樣的表情。
那是她第一次失去食慾。她吃的仍然很多,甚至比從前在山村裡更多,但全是為了在短時間之內學會別人擅長的料理,並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身心,她整天都在吃,吃到撐不下了就一股腦地吐出來,吐出來的時候也並不覺得難受,她根本沒有心力體會自己的難受,她只想多學一點那些優雅精緻不油不膩的高級料理。
從少林寺學成下山後,她在餐飲界工作,雖不再執著於自己與別人手藝裡的口味差距,卻總打著擦邊球似的,淨做一些不用自己下廚的職位。她說服自己,這世上美食那麼多,不必備料下廚洗碗就能吃到不同菜色,其實是一種福氣,但實際上正因為她在這樣的環境工作,看多了上桌時的精美擺盤在廚房是什麼樣的料理手法與環境,弄得她無論走到任一家陌生餐廳,面對佳餚的時刻,眼前浮現的總是她見過的那些令人欲嘔的後場情景,便再也不餓了。
厭食症宛如黴菌,一天天地長進她的骨髓,盤據她的身體。她吃得愈來愈少,身體卻因為囤積了太多廚房裡的祕密而愈加肥胖,每每還要面對旁人告誡她為了健康別吃太多太油的勸告,她沒法辯駁,只能微笑點頭。
直到有一天,她在館子裡為自己根本吃不完的一碗涼粉結帳時,一旁有人鬧事,硬要誣她吃了兩碗,說她胖成這樣包準是個吃貨,怎麼可能一碗涼粉吃不完,肯定是先吃光的一碗被收走了,這會兒想賴帳只付一碗的錢。她急起來,搶了廚房裡的刀,剖開自己的肚子,想證明肚子裡的涼粉連半碗都不到,掀了肚皮才發現,自己的消化器官因為長久的厭食與太多的祕密擠壓,早已萎縮得比淚腺還要細,細得連涼粉都過不去了。
下期指定提問:鄧九雲
「該如何扮演,下午四點時,斜斜陽光射進格子窗後映在牆面上的窗影?沒有觀眾時,要怎麼恰如其分地演一面鏡子?」
*本文收錄於幼獅文藝No. 828(2022.12)疑問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