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成為深淵——讀《被消失的貼文》
在打開荷蘭作家哈娜‧貝爾芙茨(Hanna Bervoets)為荷蘭閱讀週所寫下的《被消失的貼文》之前，我想像的內容是，我們這些年在各種不同社群裡看到甚且親身經歷過的，許多不合理的審查與下架。然而閱讀之後，我才發現恰恰相反，這本書的主角不是因為貼文被消失而氣得跳腳的我們，而是在世界上其他角落裡，與我們同樣面對著螢幕，卻彷彿背對背一般的，那些負責讓貼文消失的社群言論審查員。
這整個故事，是女主角凱萊寫給一位律師的信件，這位律師負責黑客沙公司審查員控告雇主的集體訴訟案，而曾經是審查員之一的凱萊想要藉這封長信，讓這位律師放棄說服自己加入訴訟。
這個故事非常容易就能帶入現實中你我熟知的科技巨頭與網路生態，第一人稱敘事也能輕易地領著我們走進女主角凱萊的工作與生活，所以在故事的一開始，讀者就能發現，那些握有廣大鄉民網路言論生殺大權的執行者，實際上並沒有真的與我們不同：他們並不高高在上，他們同樣是為錢工作的社畜，同樣為了戀愛與財務而煩惱，同樣需要在下班後去酒吧喝一杯好讓自己有喘息的空間。唯一不太一樣的或許只是，我們的網路發言，無論是廢文、打筆仗，或是長篇大論地發表自己那些其實淺薄得半死的政治社會觀察，為我們帶來的經常是暢所欲言後抒發壓力的作用，或者被認可轉貼後的微薄虛榮，但對凱萊與她的審查員同事們而言，這正是壓力來源。
彷彿回應了荷蘭文書名《Wat wij zagen》（我們所看到的），故事的開頭便提出了「你到底看到了什麼？」這個令人心跳加速的問題，作為非審查員的一般讀者，我想很難有人不好奇隨著這個問題而來即將揭露的答案：是什麼無恥低俗道德崩壞的血腥色情，還是什麼戀童癖犯罪紀實、自殺預告或虐貓影片，能對這些拿錢辦事的審查員造成巨大的的身心傷害以至於要集體控告公司呢？
於是我們幾乎沒有選擇地被好奇心牽著走，跟著凱萊的自述，逐漸走入她的生活，包括幾段不甚愉快的過往情史、成為黑客沙正式員工之前的員工訓練、成為正式員工後的高壓工作、同事情誼與辦公室戀情⋯⋯一開始我們不疑有他，跟著凱萊想盡辦法通過訓練與測試，走進黑客沙公司，跟著她一起坐在螢幕前，逼自己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對最多待審查影片做出最符合規定的處置，好通過公司裡「對於審查員的審查標準」，那標準如此嚴苛，而他們必須遵循的審查規則，完全不像我們想像中浮動飄忽，反倒僵固得任誰都能想出幾個可以鑽過漏洞的反例，又非常神奇地帶著某種反烏托邦幻想小說裡的荒謬感——好吧，讀到這裡的時候我想，要按照黑客沙公司明確的規定行事好像並沒有多困難，為了拿到薪水來改善自己的生活，那也不是做不到，反正工作就只是工作而已嘛——我所想的，就如同凱萊一樣，或許也如同你一樣。
然後我們在故事裡漸漸察覺不對勁。
現實與網路影片之間的界線開始模糊，比方說，看到自殺事件在眼前而非螢幕裡發生時，角色會將隔在自己與事件之間的那道玻璃窗當成螢幕，或者當機立斷地跳進事件裡？當荒謬的陰謀論、包裝成玩笑的歧視與仇恨言論，從螢幕裡跳出來成為身邊的同事好友說出來的話，無法按下刪除鍵的當下，故事角色還能怎麼做？面對自己與戀人的性愛影片時，所有的審查訓練與規則，比起對方的意願表達孰輕孰重？為了挽回戀情時所有的舉動，為什麼在自己與對方眼裡看起來如此天差地別，不像審查規則那樣容易判斷？當手上的遙控器在每個串流平台上的每個節目裡都忍不住按下快轉，對於現實與虛構裡的每個故事都只想找到驚世駭俗的爆點與意想不到的結局，那意味的豈止僅僅是「我愈來愈沒耐性了」而已？
在凱萊的第一人稱敘事裡，一切都有點不太對勁，但好像也沒那麼需要大驚小怪。直到最後，當凱萊走進一個陌生人的屋內，彷彿瀏覽他人臉書塗鴉牆那般，沿著樓梯間的牆面一一看過這個人所有照片與擺設，並且毫無所覺地走進依然讓人傷痛的現場，站在那裡，她驚詫自問：「我到底在搞什麼呢？」
她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讀者呢？
那樣一個拔離第一人稱敘事的瞬間，拔離的不僅是凱萊的第一人稱敘事，最重要的是，提醒了讀者也必須拔離自身的第一敘事，唯有如此，才可能清明地發現，自己的思考迴路已然澈底被網路生態改變，如此不知不覺，如此潛移默化，甚至如此理所當然。
那一刻，讀者才突然明白了，這篇小說是一個和網路同樣精巧的詭計。
如同凱萊始終沒有察覺到自己被工作深深影響，就連視野都變得扭曲，這篇特別採用第一人稱敘事的故事，也讓讀者沒有意識到，同樣跟著書中人物被網路上大量重口味資訊麻痺了思維，甚至直到走進一個「真實」傷害現場，卻仍毫無所覺其現實性與嚴重性，甚至不耐煩地等著最後爆點的自己，其實就是凱萊。
差別可能只在，我們有意識到「我到底在搞什麼」了嗎？
「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正凝視著你。」闔上小說，我想起尼采的話，才發現這樣的互相凝視正是以「第一人稱」生活在網路世代的我們所難以察覺的，如果沒有這樣的故事，身在其中的我們甚至無法意識到自己已然成為深淵，並且正以猙獰的嘴臉回過頭來凝視著他人。
為什麼故事裡，員工訓練過程中那個總是游刃有餘的女士最終竟拒絕了這份工作？至此，我細思極恐地理解了這一點。
特別聲明：我知道「細思極恐」是中國用語，不過我在寫作本文時，並沒有想到更適合更精準的台灣用語，是以如此下筆。
特別感謝：幫我用荷蘭文搜尋網路資料的Davey Tan與引薦Davey的韻芳
＊本文受采實文化邀稿，原刊於《OKAPI閱讀生活誌》，略加調整後收於個人網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