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鄉之光

忘了那時城裡究竟有沒有月光,黑暗裡,她站在一群素不相識的人身旁,眼前不停亮起白熾的閃光燈,背後是一道關上的門,不記得門上是不是有匾額,是否有可供拼湊位在何處的線索,她只記得身體的感覺:非常緊繃,跟著喊口號的聲音不受控制地發著抖,然後,喘得厲害。

喘得厲害,當然。那是因為她剛從一場如同拔河的推擠中突破重圍,然後才「得以」經歷此刻這麼個莫名其妙的處境。


她第一次進立法院。更精準地說,就連立法院在哪個街區、哪個捷運站可以抵達,都是第一次知道。

她剛到台北工作未滿兩個月,雖然在南部時就經常北上參與遊行,但她從來不知道立法院在哪裡,也不覺得需要知道。直到這天上班時看見靜坐的消息,她離開辦公室前還問了同事,確認捷運站的哪個出口離立法院比較近。

一切都是從(她後來知道是濟南路)那個小小的門口開始,遠遠她就看見那兒有一群人,不像是靜坐,倒像是圍觀著什麼,發出嘈雜的聲音。她趕過去,原本遙遠的人群開始從平面片狀成為立體的、有距離感的點狀,但表情仍然平板,他們安靜地舉著手機,一點沒有遠處看來的嘈雜擁擠。

她直覺地一邊伸手進包包裡翻找自己的手機,一邊順著其他人的手機鏡頭瞄準的方向望去,很快便確認聲音來處:有幾個人正奮力要突破警察的盾牌,一些翻牆進去的人站在高處,用力拉著半開的鐵門,表情痛苦地喊著:「快進來啊,趁現在快進來!我們要抓不住了——快——進——來——」

她轉回頭,看見那些藏在手機後的表情仍然平板,幾乎就像他們其實身處的不是抗議現場而是考試的課堂,即使佔據最佳攝影位置的那些人,還是離衝突的前線遠得很。忽然間她一把火起,放棄了翻找手機的動作,有點粗魯地(或者只是她自以為粗魯地)推開眼前的那些手機鏡頭,忿忿罵著(或者其實只是含在嘴裡的一陣咕噥):「幹,都什麼時候了還在那邊拍個屁!」很快地加入那單薄得可憐的推擠行伍裡。

「一、二、颯!一、二、颯!一、二、颯!」她沒想到會在這裡聽見拔河時的喊聲。以前在學校,她最喜歡的運動就是拔河,看起來好像只需要蠻力的運動,卻非常強調耐力與團隊默契,其中一個人想要放棄,那種心情就會沿著繩子迅速傳到其他人掌心;其中一個人姿勢不對,就會害得整隊人馬兵敗如山倒。

她正想著,以默契論,這群她根本不知道哪來的人大概絕對稱得上烏合之眾了,意外的是:他們成功了!他們將警察「拔」到自己身後,成功進入了立法院。

然後她就在這裡了。


一張網路上經常看見,但她第一次親眼見到的大男孩臉龐在黑暗裡出現,惹得閃光燈愈發激動地此起彼落,男孩邀請大家自拍上傳臉書,號召自己的親朋好友都來立法院聲援,平時沒有這種少女習慣的她遲疑了一下,相信此舉是為國犧牲,所以照辦了。

「欸?太暗了根本照不出什麼鬼啊。」試了幾次之後,她笑著對身邊陌生的戰友說。站在他們兩步前的一個攝影大哥聽到了,二話不說幫她打上驚人亮度的燈。她有些受寵若驚,滿懷感激地說了謝謝,可惜自己的舊手機仍然只能模糊地照出她的狼狽。

「拍好了嗎?都上傳了吧?」男孩笑著問大家。人人點頭應是,只有她的舊款手機網路奇慢,怎麼都連不上臉書,就在她還對著螢幕那個不斷繞圈的等待符號翻白眼時,男孩用他特別的沙啞嗓音朗聲招呼大家繼續衝,然後倏忽之間變長腿三兩步奔下階梯,在閃光燈與盾牌都措手不及時,往另一個她當時完全不知道通往哪裡的方向奔去。

她微微一愣,來不及將還在繞圈的等待符號塞進包包,便跟著男孩與人群,跑向即便有月光也照不進的立法院議事廳。

她的手機螢幕,一直到他們都破門進入議事廳了,都還在繞圈。後來圈也不繞了,索性跳出畫面。

她很慶幸,那時沒有浪費時間等待。

——

六天後那個晚上,情境換到行政院,她的手機仍然沒有派上用場。

警方將媒體趕出去的時候,行政院裡這群人已經得知外頭拍肩驅離的情況有多柔性又多和平,單單只是在門廳地板上坐著,都緊繃得肩背疼痛僵硬。她坐在地上,雙手在背後與身旁的夥伴緊緊交扣,毫無拿出手機錄影拍照的餘裕,唯一能用以紀錄的就是自己的肉身:她奮力抬起頭,想在吶喊口號時直直望進鎮暴警察的眼裡,但就站在她斜肩前兩公分的那些鎮暴警察,連眼神都穿上了鎮暴烏龜裝。

她想起不過幾個小時前,自己在女警陪同下走進行政院裡的洗手間,女警用幾乎稱得上無辜的大眼望著她:「我真的不知道你們為什麼不回家睡覺,三更半夜要來這裡耶,我真的不知道。」

女警的不知道太誠懇了,迫使她必須回頭問沒有穿上鎮暴烏龜裝的自己:「我為什麼不回家睡覺,要來這裡?」

她不想回答太煽情的問題,即便是自己提問的也一樣。但她也不打算迴避,在這個準備「被鎮暴」的時刻,她睜著眼睛,豎直耳朵,打開全身的感官,即便她明白可能會很痛,可能會是她這輩子經歷過最痛的一夜。

鎮暴警察將她從行伍裡扯出來,沙包般往門口方向甩,她躺在地上睜著眼睛不站起來。他們再度抓著她的手往外拖,她橫掛在兩階短梯上,睜著眼睛不站起來。

「妹妹妳不要裝死,沒事就可以出去了,有表達到訴求就好,不要躺在那裡,沒事就出去,自己站起來走出去!」

他們一邊吼,一邊把睜著眼的她三度甩到門邊,她睜著眼睛不站起來,他們又將她丟出門外的斜坡。

她依舊睜著眼睛,不站起來。

這次拉她的是一起被丟出行政院的夥伴們,她總算肯自己起身,恍如隔世地望著行政院外的水車、在地上坐定準備面對水車的人們,還有不遠處在人群頭上忽上忽下忽隱忽現的警棍。倉皇的腳步聲中不知道誰喊著警察打人,身旁夥伴壓著她的肩頭,不斷提醒她:「先打電話報平安,先打電話。」

她不知道要給誰打電話,說不出平安。

夥伴們後來說她哭了,可她只記得發出了自己也沒聽過、意味不明的吼聲,極為動物的那種。

不知是哭是吼的那時,她朝著應該要有神的那個方向抬起頭,沒有看到一點光,她不知道那是因為警用鎮暴水車排列陣式預備噴水前的燈光太強烈,讓天上的星月相形失色;還是說舉頭三尺本來就沒有光,從來就沒有光,永遠都不應該妄想要有光。

——

她不是沒有猶豫過,不是一直都這麼把衝動當天真,莽撞當勇敢。

進入立法院議事廳前,那個在電視與網路上看過上百次的男孩帶頭衝撞,玻璃大門嘩啦一聲好好聽地碎了,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為了白天的採訪工作特地穿的裙裝,深吸一口氣,撇開腦子裡被玻璃割傷流血不止的畫面,跟著鑽進邊框都還掉著碎玻璃的門,一個男孩在她鑽進門口時伸手幫她護住頭頂,如果那時玻璃碎片掉下來,刺中的會是那個男孩。

剛進議事廳時,裡頭還沒開燈,無光的國會殿堂裡,大家摸黑試探階梯桌椅,跌跌撞撞摸索開關,她坐在備詢台上,空氣悶熱但全身不住發抖。議事廳裡人愈來愈多,她幫著將警察推出議場、疊起樂高般的沙發椅擋住早被拆下門板的門口,二樓丟下來窗簾什麼的全拿來捆住椅腳,幾個一起守門卻互不相識的夥伴開玩笑說這樣亂七八糟綁起來,別說警察進不來,他們自己恐怕也出不去了。

他們不是天生的戰鬥者,下班下課後來了,沒想到就出不去了。他們與陌生人一同站在堆疊得怪物一般的沙發椅前,把右邊那人傳來的窗簾條傳給左邊那人,繞過相互以危險姿態卡住的椅腳椅背,希望這座山長得盤根錯節足以撐住這個漫長的晚上。

她不是不怕,她一直都很怕。每次聽說外面的警察要攻堅了她的心都要狠狠縮一下;警方在外頭用大聲公喊話「你們不要以身試法,賠上了自己幸福快樂的未來」時,她忍不住笑出來反嗆回去,說自己就是為了幸福快樂的未來才在這裡的,為了掩飾發抖的聲音,她刻意笑得很大聲;她自願守了八號門,知道自己再怎麼怕也受不了只是安靜坐在議場中間。

但當議場外的警察真的開始一個一個將椅子拖出來往外丟的時候、當他們決心無論如何要守住,卻因為過於激動的推擠讓一同守門的女孩哭喊好痛好痛沒辦法呼吸的時候、當他們與警察中間只聊剩三兩張椅子並且已經開始試圖拉人,站在會議桌上的男孩高聲要警察停止動作不然青島東路(那時她根本不知道那條路在哪個方位)上的群眾就要反包圍的時候——每個時候,她都是害怕的。

她從來不相信勇敢就是不害怕。

——

除了在立法院的第一夜與行政院的那一夜,其他晚上她都在立法院外。她沒有想到自己對這個城市最先熟悉的不是文青咖啡館,也不是可以徹夜喝啤酒的燒烤熱炒攤,竟是立院周邊——青島、鎮江、濟南、中山南。這條路走到底有水煎包、素食自助餐與中正一分局;幾個方便如廁的地方在她心裡的地圖上自動標記星號;那條路有麥當勞,夜半叫計程車往返租屋處與立院周邊,她都選擇這裡當定點,連車隊的電話客服小姐都已經熟記了她的固定路線。在同事的指引下,她甚至知道怎麼在沒有捷運沒有公車的時候走路回公司睡覺,等著隔天上班。

她有許多朋友都會在立院周邊出現,有的根本選在那裡開編輯會議,但其實大家不常相約,多半是到了現場直接捕捉野生暴民朋友,席地坐下來就相伴一個晚上。沒遇到任何人也無所謂,沒有認識的人,她反而更敢吶喊與衝撞。

她與每個為這個國家心焦的人一樣,在立法院周邊之外的生活裡,必須承受來自政府、親友甚至家人的不諒解。她不習慣刪除封鎖好友,卻因此被封鎖刪除了幾回,南部的爸媽雖然厭惡這個政府的粗糙手段卻更擔心女兒受傷,從小一起長大的親人在社群網路上表達出對暴民的不屑與輕蔑,而這整個世界,對這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們冷眼甚至冷笑以對,把完全悖離他們初衷的名詞語句貼在他們身上,像是雨天脫不下來的潮濕牛仔褲⋯⋯一時間,她想不出,除了悲傷難過痛心憤怒這些其實碰不到核心的語彙,該怎麼形容這種感受。


她想起行政院那一夜,與她一起坐在階梯前的一對情侶,看來不是學生,也不像什麼組織裡的人,好像和誰也不認識地就跟著闖進來了。短髮女生一身俐落輕便,低聲交代男友的那些事,一聽就知道不只被抬過一次。

她聽見女生有點焦慮的聲音,抱怨男生沒想清楚就跟著衝進來。「等一下被電視台拍到,你爸媽在新聞裡看見你怎麼辦?」

「不會啦,他們看的電視台不會報這種新聞。」

「等一下這裡跟立法院一樣被困住了怎麼辦?到時候你想出去都不能出去。」

「沒關係啦。」

「怎麼可能沒關係?你沒回家怎麼跟家人交代?你要跟他們說我們兩個今天都在這裡嗎?」

「怎麼可能讓他們知道?」

「那你打算永遠不讓他們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嗎?」

他們聲音低下來,或者陷入了沉默。過了沒多久,男生的手機開始一通接一通地響,然後輪到女生的手機也開始響,從鈴聲到震動。

她知道他們兩個都沒有接電話。

「你回去吧,我知道的。」

「我再陪妳一下。」

「回去吧。」女生說。她安靜聽著,忽然一陣心痛,也在心底低聲對男生說:回去吧,我們知道你沒辦法陪她到最後。

兩人整理了一下東西,一起走到滿是媒體與警察的門口,男生腳步沒停地走出去,女生獨自折回,經過她,走回原本的位置,繼續無聲的靜坐。

她想起女孩經過自己身旁的那半秒鐘,明白了要怎麼形容那種感受。


走在沒有光的曠野裡,或許堪能比擬。

沒有光。

——

然而他們該期待什麼光呢?這只是抗議,他們頭上的黑鍋僅僅是暴民,如果真要踏上滿身屎尿爛泥的革命之路,如果真要犧牲鴕鳥的秩序去換取真正的人權,難道他們該期待眾人愛戴?這原本就不會是一條灑滿陽光的黃磚道,頭上的星月讓黑灰烏雲遮眼,豈是意料之外?

但他們仍然擁有微光,發自身旁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人身上。

她還在南部大學任教時,教過的幾班學生,有的在南部遍地開花,為尚不了解服貿爭議的民眾提供解說,不時捎來訊息為她打氣;有幾個則是直接殺上台北,出現在街頭,聽她說起在行政院那一晚自己以為再也見不到學生而哭成一團;還有一個晚上,獨自前去的她遇上了本該在學校裡趕工畢製的學生,在落雨的八巷一起席地而坐時,她聽見學生對剛認識的人說:我以前根本不會管政治,要不是,要不是因為,那時聽了這個老師的課⋯⋯

當學生的話流入耳裡,她覺得自己開始看得見眼前一小塊原本闃暗之地。

夜半睡在騎樓下時,地瓜媽媽送來的熱地瓜;困在立法院裡那一夜,還沒有醫療設備,而她已經胃痛得臉色發白時,為她四處向不認識的人問胃藥的男孩;每次聽說她被困在立法院行政院裡總是一邊擔心一邊答應會去警局保她的同事們;行政院外抓著她的手逃離末日般逃出水車攻擊範圍的夥伴;在投幣式置物櫃裡放好隔天要上班的制服,深夜與她一起在330遊行過後的忠孝西路口靜坐的女孩。還有,行政院那一夜過後,她茫然走了一段長長的忠孝東路回到公司,等到天亮,打電話回南部家裡,聽見心愛的女孩叫著「穀菇」時,彷彿久處地下後被陽光扎得滿眼苦澀又疼痛的那一刻。


我們有光。

有光,只是不發自我們再也無法期待的天上。


*本文收錄於《暴民画報:島國青年俱樂部》(九歌,2014.8)本篇為我電腦裡存留的未經編輯原始檔案,與編輯後收錄書中版本略有不同,標題也從〈當光流向黑鄉〉改回初始原題〈黑鄉之光〉。

**照片收錄於《SUMMER VACATION》攝影集(攝影:猞猁子,2014.8 獨立發行)

特別感謝《暴民画報》編輯怡慈的起心動念與高效執行,讓這本書和這篇文章得以存在;也感謝本圖攝影猞猁子,在日前我私訊告知本圖中央的女性是我本人並請求本圖授權使用時,慷慨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