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作家須知

所謂的內憂外患,指的大概就是屋裡屋外都在颳颱風的景況。

舉個淺顯簡單的例子來說,就像現在的總編辦公室。

風雨交加中,因為颱風來襲甫宣布下午停止上班上課的台北市區,難得的人煙稀少,尤其是大多為辦公商業大樓的信義區,世界末日般的天色裡只剩松雪路上的某個辦公室還亮著燈。

瑞汀出版集團旗下有七個出版體系,全都位於松雪路上的黃金屋大樓。而在這圈內被譽為出版界擎天柱的黃金屋裡,講話最大聲的絕對不是位於78樓總裁辦公室裡反正也不常進辦公室的總裁,而是51樓幻石文字工作室的總編——

顏儒聿。

顏總編之所以是整個瑞汀集團講話最大聲的人,除了他手上的三本雜誌七個書系幾乎是瑞汀出版的主要熱銷命脈,更因為,嗯⋯⋯他講話真的很大聲

***

「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九月二十五號交稿,今天都什麼時候了?十月二十七號!你知道這世界上我最痛恨的是什麼嗎……不,不是拖稿,是拖稿了還給我人間蒸發!你有沒有搞錯?出國之前不會先寫好稿子嗎?這樣你也能安心出國是不怕飛機撞山嗎⋯⋯什麼?我詛咒你?這個還不叫詛咒咧我告訴你,開天窗這種人神共憤的事情,格老子地我沒把你抓來電擊刺腳板拔指甲凌虐個三天三夜……嗨,溫溫,謝謝妳的熱茶,今天風雨似乎不小,沒事的話妳可以先下班了,路上小心。」

顏儒聿無視電話那頭正被他重砲連擊的衰鬼,很沒禮貌地逕自停下對話,對發著抖送進茶水的總機小姐溫溫展開一個俊美無雙的笑容。在門外被總編罵作者的聲音嚇得躊躇徘徊踱步,考慮足足五分鐘才鼓起勇氣走進來的溫溫,此刻再度被他充滿魅力的微笑與體貼迷得死去活來。

「沒關係,總編我可以等你⋯⋯」

「⋯⋯我不尊重你?你他媽做了什麼事情能讓我尊重的嗎?一來拖稿,二來避不見面,三來還敢跟我嗆說你要換出版社!你他媽以為你是JK羅琳還是林志玲?我們書腰上隨便給你冠個最受矚目新人的頭銜,你就當自己真的暢銷熱賣到什麼地步了啊⋯⋯」

被顏儒聿晾在一邊的溫溫尷尬地吞了口口水,順便把充滿愛慕的話一併沖回胃裡,悄悄退出此刻正塞滿暴躁怒吼,比窗外秋颱還慘烈的總編辦公室。

這個男人不是她攀得上的,溫溫心想。

總編又帥又有身材又有個性又有才華,還出版過不少詩集……雖然她沒看懂過任何一首詩,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的男人,注定是像風一般,無法被任何女人束縛的⋯⋯

溫溫憧憬地抱著自家工作室出版的口袋輕小說「輕輕愛你」系列剛推出的作品,封面上那個帥氣型男怎麼看怎麼像我們家顏總編,合作畫家想必也是被迷得連下筆都不由自主地畫成總編了吧?哎,也難怪,我們總編這麼溫文爾雅⋯⋯

「砰!」

總編辦公室裡傳來類似火箭砲發射的聲音,緊接著是一連串的怒罵和更多砰砰鏗鏗碰碰轟轟的巨響。溫溫倒抽一口冷氣,連忙將小說放進外套口袋,拎起包包速速刷卡走人。

***

「媽的,給我開天窗還敢嗆我⋯⋯」顏儒聿陰沉著臉,大步踏出自己的個人辦公室,走進會議廳裡,怒不可遏地在白板上寫下剛才那個白目作者的名字。

這個白板上的名字不多,寫上去的也從沒有擦掉過。從筆跡顏色看得出來,上一個名字已經是很久以前寫的,而上頭每個名字都是一位作家⋯⋯或者說,曾經是位作家。

這是出版界的暗黑傳說──顏儒聿的死亡筆記本。傳說中被顏儒聿寫上這個白板的作者,不管原來有多紅多火,半年內肯定會嚐盡落魄潦倒散盡家財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最後死於非命的苦果。

拜託哪有那麼誇張!顏儒聿總是對那些跑來探問的同業攤手苦笑。不就是幻石絕不再合作的作者名單嗎?要讓脾氣這麼好的顏總編氣到決定永不合作,那肯定就是工作態度極為隨便,那樣被整個出版界淘汰、甚至被社會或世界遺棄,也是理所當然可以想見的結局,才不是什麼死亡筆記本造成的!

而且誰會把死亡筆記本這種東西放在隨便誰都看得到的會議廳裡,還是這種文具店99元就買得到的小白板上啊?顏儒聿總是露出他的招牌笑容,輕描淡寫地打發掉種種探問與臆測。

寫完白板,走出會議廳,顏儒聿這才發現整層樓都已經走光了,不,其實是整棟黃金屋大樓剩下的人類大概不會超過一隻手的指頭數目。他轉頭望向窗外,驟烈風雨將大樓吹得微微搖晃,雖然他早就習慣碰到地震時高樓層總是晃得特別厲害,不過這種天氣的確還是早點走人比較好。

只是,下禮拜就要發行的雜誌還開著偌大的天窗等著補洞呢!顏儒聿抓起背包,一邊在走向電梯的同時關掉辦公室的空調和燈光,一邊單手操作手機,在通訊錄裡找到那個永遠可以及時拯救天窗危機的名字。

「嘿,親愛的曼秀蕾登小姐,颱風天快樂,好久不見!」顏儒聿一邊踏進電梯,一邊展開燦爛的笑。此刻要是任何一個他的仰慕者在場,肯定都會被他的笑迷得尖叫暈倒。這個笑容並非平時社交意味濃厚的那種紳士微笑,而是放鬆又自然,發自內心的愉悅。

這個用知名急救軟膏的品牌當作筆名的女作者,可以說是顏儒聿的秘密武器,她總是能在短時間內交出質量兼優的作品,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幫顏儒聿手下的雜誌與書系救火了,每次那些菜編輯和鳥作者一出包,顏儒聿總是能從容解決的秘訣,就是這個曼秀蕾登。

雖然顏儒聿只知道她平時在醫院工作(難怪筆名是小護士嘛),但每次和曼秀蕾登的交談總是讓他非常愉快。言簡意賅不囉嗦,毋須再三叮嚀也不用重複確認,聰慧的曼秀蕾登總可以輕盈優雅地為他解決所有急如眉火的問題。

「啊,妳說的沒錯,的確不該說好久不見,我們根本沒見過面嘛!哈⋯⋯是啊是啊,這次又要拜託妳了,親愛的曼秀蕾登,我在下禮拜一之前需要一篇三千字小說,主題是萬聖節⋯⋯沒錯,都照老規矩⋯⋯好,太感謝妳了!妳真是我的救火隊,我可以請妳喝杯咖啡以示感激之情嗎⋯⋯啊,我想也是,這是妳第幾次拒絕我啦?哈哈,妳連妳在哪家醫院工作都不肯告訴我,小心我因愛生恨把妳寫進死亡筆記本喔⋯⋯噗,沒什麼,那只是我們同業間的玩笑話,以後還要拜託妳多多照顧呢,哪裡敢招惹妳啊⋯⋯好,那我們就這麼說定⋯⋯」

從黃金屋電梯裡走出來的顏儒聿,和電話那頭的曼秀蕾登講得太開心,根本沒注意到大廳警衛朝他奮力揮舞的手勢,甚至也忘了該撐起傘或穿上雨衣,就這麼走出旋轉玻璃門,踏進風雨裡。然後,那句未完的句子也還來不及和曼秀蕾登真的說定任何俏皮的承諾,從天而降的金屬招牌框,就像是落葉一般在狂風中轉了幾圈,狠狠砸上他沒有任何保護的血肉之軀。

***

顏儒聿進了醫院,當然。

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重力加速度與離心力配合得剛剛好,從高樓旋轉著掉落的生鏽金屬架先是用尖銳的直角戳了他的腦袋一記,然後劃過了他的左腿。說來簡單,但實際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加起來,顏總編光是被姍姍來遲的救護車送到醫院前,失血的量就已經足夠跟捐血車換兩包餅乾牛奶了。

所以他當然住院了。

無論他如何軟硬兼施,甚至鬆開病人服胸前幾顆鈕扣好讓醫護人員得以飽覽他的胸肌,還是沒有人願意承諾他「在醫院待一個週末就可以出院上班」。

連胸肌都露了還不能出院?顏儒聿覺得他心裡受的傷比頭上破洞左腿裂開都還嚴重,通常要用到他的胸肌都是很緊急的狀況,也通常能夠如他的意解決緊急狀況,這次是怎麼?太久沒練了嗎?

顏總編憂鬱地低頭看了看病人服下的肉體,明明線條都還在啊⋯⋯他嘆口氣,在醫護人員惋惜的眼神中默默扣上釦子。

想到下禮拜要發行的兩本雜誌和四本書就忍不住頭痛,其中可是有重量級政客的自傳,不親自坐鎮盯行銷宣傳實在不太放心。還有正在跟其他出版社搶版權的奇幻史詩翻譯小說,正進行得如火如荼,要是一個不小心被對手搶到了,那明年的出版計畫就……

「你的工作真的有重要到一個禮拜不去上班會世界末日的地步嗎?」正為他連接靜脈導管和點滴瓶,綁著馬尾的可愛護理師歪著頭問,顏儒聿心裡默默給她取了個馬尾小護士的外號。

「你是做什麼的啊?」

「編輯。」顏儒聿不太甘願地回答。

這個答案聽起來就很弱,都沒有人知道有多辛苦多瑣碎多阿雜,嗚嗚。

「喔,編輯啊,那你們認識很多作家囉?那你認識刀大嗎?他的書是你編的嗎?我好喜歡他的書喔,超感人的!」

才正在幻想負責他這個病房的馬尾小護士說不定就是曼秀蕾登。但顯然曼秀蕾登不會問這種問題。

通常這個職業會引來的問題就是像這樣,然後答案通常就是「還好,不認識,不是耶,是喔。」

台灣廣為人知的作家就那幾個,他雖然也捧紅過相當多作者,但一般讀者說得出口的名字怎麼樣都不脫五個指頭,偏偏他自己不愛看那些作者的書,連搭上話題都沒辦法。

上班時間要看一堆白痴作者寫給白痴讀者看的白痴文字,還要幫手下那些工作到已經瀕臨眼睛脫窗腦袋脫線的編輯,為這些白痴文字改錯字修文法增刪不合理情節,編輯的人生已經夠悲慘了,下班時間還不能看自己喜歡的作品,非要跟著流行去看大家都讀的書,那未免也太可憐了。

「所以編輯也會跟老師偏心學生一樣,有自己喜歡或討厭的作家嗎?」一個甜美的聲音從隔簾另一端傳過來。「我聽說有的出版社會有一份黑名單,號稱是作家的死亡筆記本呢,聽起來好像就是老師給學生記過嘛!」

顏儒聿愣了一下,轉頭看著淺綠色的隔簾,彷彿這樣就可以看透另外一邊說話的人。

「啊,汪汪,妳新來的室友是這位小聿哥哥喔。」

什麼小玉哥哥?

聽起來是西瓜哥哥的分身吧!馬尾小護士對著顏儒聿投來的抗議目光俏皮地眨眨眼,自顧自興高采烈地說。

「對了,我記得汪汪很喜歡看小說,小聿哥哥應該有很多小說可以給汪汪看喔。」

哎,這是關於編輯這種職業的另一種奇怪推論。

「嗯,我很喜歡看小說。」隔簾另一邊的聲音溫溫甜甜地說。

「以後我也想當編輯,那就可以看很多好看的小說了。」

相信我,難看的會更多。

顏儒聿強迫自己吞下這些酸溜溜的話,這個叫汪汪的女孩聽起來是個文藝少女,沒必要這樣潑人家冷水。

不過,她的聲音聽起來怎麼這麼耳熟?

「當編輯體力要很好才行,不然沒辦法應付突發的熬夜加班喔。汪汪妹妹趕快把身體養好,以後想當什麼都沒問題的。」顏儒聿改口說了這類一般人的說法,自得其樂地覺得自己真是貼心爆了。

「對了,汪汪的病比較特殊,所以希望可以盡量減少和陌生人見面的機會,所以小聿哥哥不要因為汪汪是美少女就企圖拉開簾子跟人家搭訕喔。」

什、什麼話⋯⋯顏儒聿難得地說不出話來。

好吧,其實是他想說的話太不要臉所以硬生生忍住了:我才怕你們這些護理師為了我的肉體不惜半夜撲上來咧!

不過此刻他只能陰狠地盯著巧笑倩兮的馬尾小護士,勉強擠出一句「我不會的⋯⋯」

「好啦,來,小聿哥哥我幫你換藥喔。把你的腿伸出來。」

他的傷口目前還無法縫合,所以每次換藥幾乎都是「扯開傷口,把上了藥的棉花棒伸進傷口裡塗抹」。

想也知道,那、痛、死、了!!

「換、換藥?」顏儒聿的聲音在抖,連隔簾另一頭的汪汪都聽得出來。

「小聿哥哥,趕快把身體養好,以後想回去熬夜加班都沒問題喔。」汪汪的聲音帶著笑意,好耳熟啊可是顏儒聿只想對這個文藝少女罵髒話而已。

「輕點,唔⋯⋯嗯?喔好痛不要再進來了⋯⋯唔唔,不要,不要⋯⋯啊⋯⋯」拚命想壓抑的慘叫在馬尾小護士淘氣的棉花棒肆虐下,依舊毫無形象地爆發了。

從此顏儒聿對什麼淘氣小護士之類的,再也不抱任何幻想了。

***

顏儒聿有感覺到護理師們特別喜歡這個病房,這當然不是他自己幻想出來的。

很明顯地,他溫文儒雅的外表(謝天謝地沒有傷到臉)、令人垂涎的身材(知道不能提早出院他就再也不露了)和幽默風趣的談吐(換藥時例外)絕對是主要原因。不過,和他同一病房的汪汪個性甜美可愛,在醫護站之間似乎也頗受好評。

住院兩天了,頭部的傷口讓他總是睡不好。

因為總被持續疼痛的傷口困擾,他謝絕了一切訪客,省得自己痛得半死還要social,這種事情留給上班時間操心就夠了。同時也很慶幸和他同病房的是個乖巧的女孩,要是來個雜念的歐巴桑或者脾氣壞又不愛洗澡的阿伯,還是什麼把病房當KTV開趴的怪怪青少年,恐怕都會讓需要安靜休養的他病情加劇。

汪汪不太主動跟他說話,但總是很有禮貌又不失機靈地回答他的問題。

沒有負擔的相處。顏儒聿想著,就連他的同事都很難讓他有這種感覺了,好好一件事情總是說得七零八落顛三倒四,像是分屍沒分乾淨的屍體拖著腸子內臟在外頭。尤其是那些作者,他不懂每次叫他們寫某一主題的作品為什麼到最後拿到的總是毫不相干的東西,最重要的是那些東西裡有百分之九十又蠢又做作又老梗,每次看稿都覺得他的眼球在哀嚎。

但汪汪不一樣,她彷彿有著比同齡少女更成熟的思考系統,說出來的話簡單清楚,又不致冰冷僵硬,彷彿這個妙齡少女的身體裡住著一個老靈魂似的。

他沒認識幾個人能說話說得這麼沒有負擔的,真要說起來,最接近的就是曼秀蕾登了,清爽俐落,帶著一絲從容的優雅。

等等。

曼、秀、蕾、登?!

他早該想到的!

顏儒聿在心裡科科兩聲,緩緩轉頭望著隔住他和汪汪的隔簾。他怎麼就沒想過曼秀蕾登根本不是什麼護理師,其實是經常往返醫院的患者?雖然從來沒有刺探過,但從醫生巡房、護理師和汪汪的對話聽來,這女孩得的病至今沒有定論,只知道她經常沒來由地高燒伴隨全身火燒一般的紅疹,幾乎每次發作都嚴重到必須住院治療,自然對醫院相當熟悉。

難怪她不太願意見到人,好好一個花樣年華的妙齡少女,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忽然從費歐娜公主變身史瑞克,心理壓力一定很大。

這也說明了她的聲音和語氣會這麼像曼秀蕾登的原因!她根本就是曼秀蕾登!雖然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能夠寫出文筆成熟雋永的故事很不可思議,但依照她平時乖巧懂事的樣子看來,她寫的文章就算比自己手上某些奈米腦作者更像樣,也不是讓人吃驚的事。搞不好,隔簾後面的汪汪都在偷偷打字寫小說哩……

顏儒聿打了個呵欠。剛剛馬尾小護士來幫他在點滴瓶裡加的藥,聽說是可以幫助睡眠的,這個小護士還挺貼心,不過藥效也太快了點……他又打了個呵欠,上下眼皮簡直像七夕的牛郎織女趕著要抱在一起親嘴似的…唔,還是隔天再試著旁敲側擊看看汪汪是不是曼秀……Zzzzzzzzzzzzzzz……

***

這晚睡得翻來覆去的。他好睏,意識朦朧,但傷口不時的抽痛還是讓他沒辦法好好休息。迷迷糊糊地,顏儒聿好像看到有人經過他的床前,走到隔壁汪汪那裡,拉開了隔簾。

大概是馬尾小護士又來給汪汪的點滴瓶加藥吧。

傷口疼得厲害,馬尾小護士加完汪汪的藥,從隔簾裡走出來,經過他床前時,顏儒聿微微起身,想跟馬尾小護士商量多加一點止痛藥。

但從他床前走過那個纖細的身影,不是馬尾小護士。她穿著粉紅色的寬鬆病人服,散著一頭長而蓬鬆的鬈髮,腳步比貓輕巧,幾乎是飄過他的床前。

是汪汪?

那馬尾小護士呢?

汪汪飄了出去,顏儒聿轉身盯著隔簾,努力集中思緒。剛剛有個人走進來,然後汪汪走出去,所以隔簾裡應該還有一個人。

是誰?

入院到現在從來沒想要拉開隔簾的顏儒聿,努力克制著自己一探究竟的衝動。他答應過小護士和汪汪的,而且隔壁住的可是個因外表有缺陷而內心非常脆弱的少女,任何情況他都不應該未經同意拉開隔簾。

「汪汪?」他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毫無動靜。不管那一邊究竟是誰,都應該會回應他才是啊。

他試著屏住呼吸,想聽出隔簾另一邊是否有其他人的細微聲響。

⋯⋯

沒有。

直覺不對勁。顏儒聿勉力起身,正在猶豫要拉開隔簾還是跟出去找汪汪,大約是之前的止痛劑和助眠藥起了作用,他一個搖晃,整個人傾身摔倒,撞得連人帶點滴瓶摔在地上。

兩個夜班護理師跑進來,大驚失色地扶他回到床上。護理師們扶好他後便忙著清理他手上滲血的靜脈輸液導管,以及地上碎裂的點滴瓶溢出的藥水。

「呃,隔壁的汪汪⋯⋯」

「怎麼了嗎?」

護理師一邊關心地問著,一邊給他打了一針止痛劑。

「她、她⋯⋯」顏儒聿猶疑著不知道該怎麼說。小女孩半夜走出去可能只是想透透氣,他也不想一副是密切注意隔壁少女動態的怪叔叔模樣。

他說不出,但就是哪裡怪。

「我⋯⋯只是怕吵到她⋯⋯」他的上下眼皮又在演牛郎會織女了,這家醫院的藥效也未免太快。他迷迷糊糊的又打了個呵欠。

「沒事的,汪汪睡得很熟。」

「是、是嗎?那就好⋯⋯」顏儒聿在護理師的協助下往後躺在枕上,用比跳傘還快的速度墜入夢中,忘了他原本想說的話:

可是,她不在病房裡啊⋯⋯

***

下一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顏儒聿腰痠背痛的醒來,一睜眼就清清楚楚看見一個老人站在他的床前,一語不發地直直盯著他。

你他媽這是牛頭還是馬面啊啊啊啊啊啊!

絕對不會有人剛醒過來就發現有人站在旁邊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而不被嚇到的,即使是他這麼自戀的人也一樣。

靠,雖然傷口很嚴重的樣子,但我還不至於傷重不治要被鬼抓走了吧?顏儒聿驚駭地倒抽一口氣,也看著老人,心裡轉過無數種「醒來發現一個老人站在床前盯著自己看」的可能性。而定定凝視他的老人彷彿一點也不驚訝,也不打算對他解釋什麼似的,與他平靜地對看一會兒,接著轉身離去。

尼馬的!什麼狀況啊?

老人走開後,顏儒聿仍然保持剛才警戒的姿勢,一時無法放鬆,直到他聽見隔簾旁傳來一聲尖叫。

該死,剛剛那個老人好像不是轉向門口離開,而是往汪汪的方向過去了。

「汪汪?」顏儒聿緊張地從床上彈了起來。「妳怎麼了?」

汪汪的尖叫聲持續著,顏儒聿顧不得之前的約定和禮貌,狠狠壓下醫護鈴後,一把扯開綠色隔簾。

簾後,一個穿著粉紅色病人服的女孩整個人縮在床頭,裹著棉被抱住膝蓋緊閉著眼睛尖叫。

沒有其他人。顏儒聿用目光搜巡了沒有任何遮蔽的病房兩次,但除了他和汪汪,都沒看到其他人,當然也沒有剛才那個老人。

「汪汪?汪汪!」顏儒聿抓住女孩的肩頭,她仍然閉著眼睛尖叫著,聲音痛楚而尖銳,彷彿被困在惡夢中逃不出來似的。

「汪汪!」

護理師們跑進病房的時候,顏儒聿正用力搖晃著汪汪的肩頭。

「顏先生你在做什麼!」護理師們合力將顏儒聿拉開,把他拖回他自己的床上。「請你不要騷擾其他病人!我要請保全過來了!」

「我沒有騷擾她!」顏儒聿氣得大喊。

「你們到底是怎麼保護病人的?為什麼讓奇怪的陌生人跑進我們的病房來?剛剛有個老人,先是站在我床前看我睡覺把我嚇了一跳,接著又去騷擾汪汪,你們到底在幹嘛啊!」

「哪裡來的老人?」其中一個護理師在安撫著哭泣的汪汪,另一個四處看了病房一遍,走到顏儒聿床前瞪著他。

「除了你以外我沒有看到其他人,而且剛剛我們都看到你抱著汪小姐,如果不是她尖叫又按下鈴,誰知道你會對她做出什麼事來?」

「鈴是我按的!你們那裡應該會顯示按鈴的床號吧?我如果要騷擾她我按鈴叫你們來幹嘛!」

正在安慰汪汪的護理師轉過頭來對責備他的那個點點頭,表示按鈴的的確是顏儒聿。

「那你剛剛那樣強抱…強行抱住她是要幹嘛?」

「我只是想問她怎麼了,她一直閉著眼睛尖叫我不知道能怎麼幫她!」顏儒聿氣得要命,他站起身,越過兩個護理師,看見汪汪已經睜開眼,正在護理師的安撫下漸漸平撫情緒。

「你現在又要幹嘛!」護理師用懷疑的眼神瞪著他,用力拉上隔簾不讓他看汪汪。

「我沒有⋯⋯」顏儒聿覺得自己真是跳到冰河裡也洗不清了。「你們把那個老人找出來,然後問問汪汪是不是這個人嚇到她的,我根本就沒有、沒有⋯⋯」

「哪來的老人!門就那一個,我們從那裡進來的,到現在根本就只看到你這個怪叔叔!」

「我⋯⋯」

「好了你們別吵了。」另一個護理師從隔簾後走出來,責怪地看著他們。「汪汪剛剛只是作惡夢,沒事了。」

「惡夢?」顏儒聿回想起汪汪閉著眼睛哭泣尖叫的模樣,而他大動作拉開隔簾、抓著她搖晃,她都維持著閉上眼睛的姿態,的確可能是作惡夢了。

可是她又整個人縮在床邊,那動作不像是睡著的人能做出來的。

還有,那個老人呢?他的確是往汪汪的病床那邊走去的。

顏儒聿覺得自己快錯亂了。難道他也作惡夢了嗎?

「你們在走廊上應該有架設監視器,你們看一下監視器是不是有人走進我們病房,事情不就真相大白了?」

「我們會的。」

「我覺得有必要讓這位顏先生換到別的病房。」離開前,一直懷疑他想騷擾汪汪的那個護理師又逡巡了病房一次,確定沒有他說的那個老人。「我會把這件事報告你的醫生。」

「隨便你。」顏儒聿瞪著兩個護理師直到她們走出病房。「你們最好換一個不管隔壁床尖叫哀嚎都無動於衷的冷血動物來,這樣就合你的意了!」

護理師走後,病房裡一時陷入片刻尷尬。

「謝、謝謝你,小聿哥哥。」簾子另一邊的聲音連聽起來都是蒼白的,微微發著抖。「對不起,害你這麼緊張,還⋯⋯」

「沒關係。」顏儒聿嘆口氣。「妳真的只是做惡夢,沒看到那個老人嗎?」

簾後的女孩沉默了一會兒。

「我⋯⋯我看到有個人鑽進我的床底下⋯⋯可是,我以為那是夢⋯⋯」

「什麼?你分不清楚自己在作夢還是醒著嗎?」

「住院的時候,我常常夢到奇怪的人鑽進我的床底,護理師姐姐說那是因為我發高燒的關係,所以,所以我一直以為那是作夢⋯⋯」汪汪的聲音遲疑了一會兒。「小聿哥哥,你也夢到同一個人嗎?」

「那不是做夢。」顏儒聿很肯定地說,但這個問題可以先擱著,等醫護站比對完監視器再說,現在他還有另一個問題要解開。「汪汪,妳昨晚去哪裡了,方便告訴我嗎?」

「我?」汪汪的聲音驚訝得不像假的。「我沒有去哪裡啊,我不太離開病房的,因為我的疹子,大家看到我都會害怕,所以我不會亂跑的⋯⋯」

顏儒聿坐在病床邊緣,瞪著前方的空氣,深呼吸。

昨晚那個一頭鬆軟鬈髮的女孩,和他剛剛看到的分明是同一個。可是汪汪說她沒有離開病房。

他努力回想著昨晚,卻越想越覺得那似乎只是他被藥物作用干擾得想睡又睡不好時,半夢半醒的幻覺。

汪汪沒有必要騙他。

所以汪汪真的沒有離開病房。

所以那只是他的夢。

所以剛剛那個老人也只是夢。

是嗎?

顏儒聿嘆口氣,傷口已經夠痛了,還冒出這些有的沒的干擾自己休養,哪天才能出院回去工作啊?

他轉過身,看見自己的置物架上擱著一疊東西。那東西太熟悉了,他根本不需要拿起來細看就知道,那是雜誌的樣稿。

他想起來自己叮嚀過辦公室同事,印前要先把最後確認稿給自己過目,他們大概是交給護理師,請護理師拿進來的。

他伸手抓過稿子,拉高床頭好讓自己可以靠著讀稿,多年經驗訓練而成的火眼金睛校稿速度飛快,裡頭大多數的稿子他都看過了,唯一沒看過的只有他受傷那天臨時請曼秀蕾登寫的那篇。

他一邊讀,一邊驚嘆著曼秀蕾登的文字。她總是可以把故事寫得那麼真實又動人,彷彿那是身邊活生生赤裸裸走著笑著說話著的人。

這篇故事也棒透了,她用一種乾淨的語氣,不帶任何批判眼光地說著一個深受莫名皮膚怪病困擾的女校學生,在班上一直受到排擠,一直到萬聖節那天,班上同學忽然對她異常熱情友善,邀請她一起參加萬聖節派對,然後在大家都扮成可愛妖精、美豔女巫的派對上,她們把完全沒有任何打扮的女孩選為派對女王,原因是——

「她不用道具化妝,身上的噁心疹子就夠恐怖了」。

老天,這當然是汪汪寫的!

「汪汪,你知道曼秀蕾登這個作家嗎?」

「好像聽說過。」

好像?還裝咧!顏儒聿臉上的促狹笑容超明顯,但仍努力保持輕鬆語氣。

「她這次在我們的雜誌上寫了一篇很棒的稿子,我念給妳聽。」

顏儒聿本身就是個很會說故事的人,這篇故事的寫作調性也相當清楚,讓他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用聲音抓住故事精髓。

他一邊念著,一邊想像汪汪聽著他念自己故事的表情,一邊忍住偷笑。

喂,曼秀蕾登小姐,也該是編輯作者相見歡的時候了吧?

「夠了!」還沒念到結局,簾子另一邊便傳出激動的制止。

他又愣住,老天他今天到底要愣住幾次?這不是他預期中曼秀蕾登會有的反應啊。

「誰告訴你的?」汪汪的聲音簡直帶著哭腔。

「什麼?」顏儒聿不明白,汪汪的激動不像是裝的。

「這不是妳寫的嗎?」

「我為什麼會寫這種事情?我從來沒跟任何人提過!」

隔簾第二次被狠狠扯開,這次,是汪汪自己拉開的。

她抓著隔簾站在他面前,全身顫抖,淚水在她紅通通的臉上奔流。

「是她們跟你說的對不對?她們叫我不准跟老師或家人說,我也從來不敢跟任何人講,可是她們自己把那天派對上的照片和錄影四處po網,現在所有認識不認識我的人都覺得我很噁心了⋯⋯你是從哪裡看來的?是誰跟你說的!」

顏儒聿愣住了,他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汪汪⋯⋯」

她的長鬈髮被綁成一束馬尾,額前的瀏海往後夾在頭頂上,因藥物浮腫的臉頰和紅斑肆虐的肌膚底下,隱約還看得出,她曾經是個清秀甜美的少女。

淚水滑下她臉上的紅斑。顏儒聿愣愣看著那張悲傷的臉,忽然發現汪汪臉上的某個小特徵,他曾經見過。

在他還來不及想清楚之前,第二次因為汪汪的哭喊而衝進同一個病房的護理師,決定緊急將這個老是招惹同房少女的怪叔叔,移到另一個都是怪叔叔的病房去。

***

當保全和護理師來到他新的病床前,告訴他監視器裡,除了醫護人員,沒有其他人在那段時間進過他們的病房,顏儒聿簡直覺得自己腦袋說不定是真的破洞了。

「不,你們一定搞錯了!我很確定有個怪老頭走進來,而且在病房裡待了不算短的時間!他乾乾瘦瘦的,大概矮我一個半頭,頭髮灰白,剪得很短,穿著釣魚背心,很多口袋那種,還有舊舊的五分褲,他看起來好像不太確定自己在幹嘛,我想可能是因為用太多鎮定劑了,還有⋯⋯」

顏儒聿停下來。

他想起來,那個老人的額頭上,眉毛上方一點點的地方,有一條虛線一般的疤痕,橫過整個額頭,幾乎像是用儀器畫過似的平直,而且很淡很淡,幾乎不容易注意到,即使看到了,也很容易忽略。

他本來也忽略了。

這時記起來,是因為他想起汪汪的額頭上,同樣的位置,也有同樣的一道淺痕。

他忽然覺得全身發冷。抬起頭,他看見保全和護理師臉上,也露出類似的表情。

「你說的那個老人,我們知道⋯⋯」保全吞了口口水。

「但他,他已經⋯⋯不在了⋯⋯」

「他死了?」

「不是,他⋯⋯」保全看看他,又看了護理師一眼。後者用一種恐懼的眼神望著如墜五里霧的顏儒聿。

「他走失了。」護理師說。

「他在這裡住院住了很久,然後有天就忽然不見了,可是、可是我們護理站沒有人看到他離開病房,所有的監視器也都沒拍到⋯⋯所以,這件事後來就不了了之⋯⋯」

「那現在你們不是應該趕快通知他的家人和警察?」

「但監視器裡沒看到他,而且他……他已經失蹤十年了,剛失蹤那時候他的家屬都鬆了一口氣,他們都把這個老人當作燙手山芋,最後丟到醫院來,所以那時我們、我們還開玩笑叫他芋仔伯⋯⋯」

芋仔伯⋯⋯

顏儒聿覺得好像有把冰鑽鑽進他的額頭。他又冷又痛地縮起身體,將臉埋進手掌中,期望掌心的溫度能暖暖他痛得半死的頭。

「我的頭好痛⋯⋯」

「我想我們晚點再談好了,我先幫你加點藥,你休息一下。」護理師擔憂地望了他一眼,和保全一起走出病房。

晚點再談,你們也不會知道這整件事情有多麼詭異!

如果這些人偶爾讀讀文學作品,他們絕對不會不知道,十年前一件轟動文壇的怪事:那年三大報的小說首獎,都被同一個作者拿下了,長眼睛的都可以輕易看出,三篇拿下鉅額獎金的小說根本是同一系列,不同的故事,敘事主體卻是同一個主角──芋仔伯。

那是一系列兼具文學性、社會性與娛樂性的故事,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無懈可擊,彷彿台灣文壇出現了一顆能讓太陽都相形失色的彗星。

那個絕無僅有,一舉拿下三大報文學獎小說首獎的天才作者,卻始終沒有出面,連獎金都沒有領。

他彷彿只是想讓大家知道有這號人物存在似的,從此之後,消聲匿跡。那個彗星般的天才作者,當年被譽為「和惡魔簽下契約的神之寫手」,寫下一系列悲慘得根本沒有人相信是真實情節的故事,然後十年來居然沒有任何人發現,那的確是真實故事?

台灣讀者的遲鈍真是令人咋舌⋯⋯

「嘿,聽說你惹出不少麻煩啊?就叫你沒事別去拉開汪汪的簾子嘛。」

走進來幫他加藥的是馬尾小護士,一邊幫他腕上的導管接上點滴瓶,一邊露出促狹的笑。

「你啊還是少管閒事,我看你自己頭上這個洞再不好好補起來,總有一天腦漿都會從這裡流光的,總編不長腦可是不行的啊。」

「誰知道,說不定不會有人發現呢。」顏儒聿覺得入院到現在,腿上的傷口的確穩定恢復了沒錯,但頭怎麼老是痛得他想撞點滴架?

「這些事實在太奇怪了⋯⋯」

「我會照顧汪汪的,你別擔心啦,好好睡一覺吧。」馬尾小護士開朗的聲音,像是催眠曲般,讓顏儒聿再度墜入夢中。

「別作惡夢啦,呵呵⋯⋯」

***

睡睡醒醒,顏儒聿依稀記得馬尾小護士好像來過幾次,給他加了一些藥,也帶來口服的藥丸。

等到他終於醒來,而且沒有在十五分鐘內又睡著,保持足夠的清醒能看一下自己的手機,才發現已經是半夜三點了。

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半夜三點才醒過來,媽的,這是老人症頭吧這個!

他想起來有件事很重要,但不太確定那是夢裡想到的,還是現實裡發生的⋯⋯他勉強爬起來,頭上的傷口痛得好像有人拿粗針插進去猛戳亂攪。顏儒聿不知道為什麼止痛藥對腿上的傷口有用,卻拿頭上的傷口毫無辦法,但他很清楚現在自己要做什麼。

他爬下床,拔掉導管和點滴瓶連接的拴子,一邊痛得在心裡罵髒話,一邊拖著腳,走回之前的病房。

走廊空得像是鬼域,值班的醫護人員不知道都去哪裡了。他拖著傷腿走著,看見前方的病房裡走出一個身影,瘦瘦的,穿著粉紅色病人服,還有一頭飄逸柔軟的鬈髮。

他愣了一下,以為汪汪會認出他,但汪汪沒有。她閉著眼,從他旁邊走了過去,腳步比貓輕盈,幾乎是用飄的⋯⋯那姿態跟他前一夜看到的,一模一樣。

他跟在汪汪身後,看到她走進護理站,護理站裡每個值班人員都用一種空茫的眼神望著眼前的電腦和書面資料,機器人一般做著事。

汪汪從護理站抱走一台筆電,沒有人問她要做什麼甚至多看她一眼。汪汪毫無阻礙地抱著筆電,走回病房,拉開簾子走了進去,簾子在她身後恢復原來的樣子。

顏儒聿跟進病房,看到自己原本的床上睡著另一個中年婦人,旁邊睡著的可能是她的丈夫吧,兩個人都打呼打得超大聲。

顯然院方真的找了「不管隔壁床尖叫哀嚎都無動於衷的冷血動物」來,雖然這兩個人大概不是真的冷血,只是在冬眠。

他站在汪汪的簾子前,輕輕地,拉開小小一角。

汪汪閉著眼坐在床沿,置物架上的筆電剛開了機,馬尾小護士就在她身邊。

正她拿出點滴管,一端塞進筆電的USB孔,一端接上針頭。

馬尾小護士左手托住汪汪的臉,右手抓著她的額頭轉了轉,然後汪汪的頭殼,便像是保特瓶瓶蓋那樣,沿著那條眉上的虛線打開了。

「唔,嗚⋯⋯」汪汪發出難受的聲音,表情痛苦,但沒有睜開眼。

顏儒聿瞪大眼,看著馬尾小護士露出可愛的笑容,用一般女孩在蛋糕櫃前選蛋糕的開心表情,探頭望著汪汪像是椰子一樣被剖開的頭。

「來吧,今天來寫點感人的故事⋯⋯」馬尾小護士伸出纖細皎白的食指,沾奶油似的在汪汪腦子裡挖了點腦髓,然後放進口中。「嗯,這個太悲傷了,汪汪妹妹,妳沒有一點溫暖的記憶嗎?總會有吧?這次的徵文主題不太適合這種調調呢!」

馬尾小護士搖搖頭,又挖了點別處的腦髓,這次大概挖得比較深,手指伸入嘴裡的時候,有些鮮紅的血混著灰白的腦漿沿著她的手臂流下來。

靠,她以為她在試吃新口味的慕斯蛋糕嗎?顏儒聿勉強穩住自己因為藥物效力未退而有些搖晃的身體。

汪汪痛苦的呻吟越來越大聲,馬尾小護士卻似乎絲毫不擔心別人發現,顏儒聿轉頭看看旁邊那對睡得正熟的夫妻,還有空無一人的門口,開始了解自己的點滴瓶裡加的藥很可能都不是醫生開的那些……

「乖,不要亂動,我們終於找到好題材囉!」馬尾小護士溫柔地說,將連接著筆電的針頭戳進汪汪的腦髓中,戳攪了一陣,然後紅紅白白灰灰的腦漿開始沿著點滴管流進筆電。

螢幕上的空白word檔,也開始出現一串又一串的文字。

媽的。顏儒聿很不爽,這樣就可以寫小說,那老子年輕的時候嘔心瀝血寫了一大堆狗屁文章投稿然後一個獎都沒得過,是在寫心酸的啊?

憤怒加上頭上傷口抽痛引起的一陣暈眩,顏儒聿一個不注意沒hold住,差點跌倒的瞬間把整片簾子都扯開了。

汪汪痛苦的嗚咽著,流著淚。

「咦,還是被你發現啦?」馬尾小護士似乎不以為意。

「好吧,看來今晚工作量要稍微多一點了。不過還好你的頭上有傷口可以直接插吸管進去,想動手腳比較沒那麼麻煩。」

「靠。」顏儒聿啐了一口髒話。「妳就是他媽的那個一次拿三大報文學首獎的傢伙?妳把那個老人怎麼了!」

「是的,和惡魔簽下契約的神之寫手,正是在下。」馬尾小護士顯然對這個稱號非常滿意。

「我剛開始還嚇了一跳,以為我跟惡魔簽契約的事情被發現了呢!至於那個老人……你是說芋仔伯吧?他的題材被寫爛以後,他就被我關在這張床底下啦,只是這幾年我每寫一個故事就丟一個人進去,搞得裡頭有點擠,他今晚大概是不小心走去你床底下了。你也知道,畢竟我這麼有才華,是需要很多人的人生經驗來寫小說的,況且裡頭可是有很多稿子都是寫給你的呢,顏總編。」

顏儒聿看著馬尾小護士輕蔑的冷笑,再看看螢幕上不斷跳出文字的word檔,有股憤怒從心底深處湧出。

他絕不能容許這種事情!

「混帳!妳知不知道我年輕的時候多想要當作家?是因為一直沒人欣賞我才轉而當編輯的欸!媽的,要是我知道當初是輸給妳這種人⋯⋯呃,妳是人嗎?

「看你從什麼角度想囉。」馬尾小護士甜笑。「然後,我得告訴你,你當初沒辦法當作家,其實真的是你寫不出什麼好東西,我挖了你的腦挖了好幾個晚上,也沒挖到什麼能用的。」

幹!

士可殺不可辱!

「妳以為,這世界上跟惡魔簽契約的只有妳一個人嗎?」顏儒聿怒不可遏,此刻環繞他整個人的陰森殺氣,是他的同事們稱為「紅色警戒一號」的最高級危險訊號。

他陰著臉,緩緩從病人服口袋裡拿出一支他從不離身的白板筆。

「哼,事到如今我就不否認那個死亡筆記本的暗黑傳說的確是有點真實性……就跟惡魔果實有很多種一樣,惡魔契約也有很多種,我想妳應該猜得到老子簽的契約是哪一種,不過妳大概沒想到,我的惡魔給我的不是什麼筆記本還是白板,而是死亡白板筆⋯⋯」

「不……」馬尾小護士瞪著顏儒聿手上的白板筆,第一次露出驚慌的表情。「不,不可能……你不能這麼做,我是個天才作家,我、我⋯⋯」

「對,如果這樣寫小說也算天才作家的話,我勉強承認你是。」顏儒聿微笑著,緩緩靠近汪汪床頭潔白乾淨的牆壁。「不過,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妳知道,食物鏈裡頭,作家的剋星永遠都是編輯。」

他優雅帥氣地以拇指「剝」一聲彈開白板筆筆蓋。「我是還沒遇過啦,不過,聽說當兩個惡魔契約撞在一起,作用力會比用在一般人身上更強烈,也更立即⋯⋯」

「不!求求你,不⋯⋯」

在馬尾小護士⋯⋯不,是在曼秀蕾登的慘叫聲中,顏儒聿用龍飛鳳舞的字跡,在牆上寫下了四個字。

曼‧秀‧蕾‧登!


一個作家,最不應該的不是開天窗,也不是開天窗之後還人間蒸發。
而是永遠、永遠不要嘲弄你的編輯「寫不出什麼好東西才去幹這行」。
──《惡魔作家須知》第七章 不可不知的禁忌

*本文收錄於2011年明日工作室出版《鬼編輯》口袋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