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請勿加註警語——讀《今天，換她跟我男友約會》
在性別平權意識已然抬頭，但這個「抬頭」的尋常動作卻屢屢被訕笑嘲弄的時代，說起展演亞洲女人性別困境的故事，我們想像中的主角特質，不僅早已不是忍辱負重的堅忍女性形象，就連傻白甜也過時許久——無論將女人描寫得太懂得忍耐委屈、強勢霸道得連男人都怕，或是單純無害的小女兒態，恐怕都會讓挑剔的讀者們搖頭咋舌，認為這不夠寫實，不夠現代。
不，與其說是讀者挑剔，不如說是，這個時代的性別風景，早已因為平權意識抬頭而有所改變。改變後的結果，顯然也不單純是某些人聲稱的女拳高漲需要反制，而是因為這些改變與反制相互消長變形，造成在不同場域與權力結構中，出現了面貌多元、散落光譜各處的相處模式。最重要的是，無論性別，我們都在這沒有人消化得了的資訊狂潮中被不同角度地沖刷，長成了姿態各異的模樣，並且隨時都還在繼續轉變中，再也貼不住從前那種四個字六個字就能一概而論的簡化標籤了。
比起單一僵化的輪廓，能夠詮釋這個時代的故事角色，恐怕更需要複雜的特質，因為我們已經不可能單純。
而南韓作家閔智炯的鍵盤，不知怎地總能從這時代中淘洗出「精準的複雜度」，並安放在角色身上。前作《她厭男，她是我女友》中，明知彼此價值觀差異甚大，卻仍然試圖相愛相處的戀人，從來不是僅僅展現了厭男或厭女的特質，也從不是僅僅遵從了「這種男的／女的，當然立刻放生啊！」的單細胞反應，而是試著靠近彼此，讓心中信仰的價值，能夠與現實中自己渴望的愛情再拉近一點點。
她甚至選擇了從一個保守直男的觀點，去描寫這段拉鋸，同時呈現出一個在傳統父權價值下成長的男性，其實也和渴望掙脫父權桎梏的女性一樣困惑而徬徨。
而我沒有想到，閔智炯的新作《今天，換她跟我男友約會》，竟然可以更上一層樓，這次挑戰的不只是性別平權，不只是婚家制度，而是婚家制度的基石：講究忠貞的單一伴侶制。
一個南韓女性作家，筆下的主角不只是不婚不生，還是「開放式戀愛關係」？——容我在這裡鄭重表達我的佩服：閔作家，真有你的！
在這本新書中，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的女主角未來，不斷將就著不夠好的戀愛與不夠好的戀人，這個「不夠好」與「將就」的設定，便展現出了閔智炯筆下所承載的「複雜」：對未來而言，所謂不夠好的男性，在婚家市場裡幾乎可說是滿分，那個「不夠好」卻偏偏來自於女主角對自己人生的想像與婚家無涉；閔智炯也並不是寫一個非黑即白，面對不夠好的對象就能以單一標準瀟灑淘汰的扁平心智，而是以「將就」來描摹這位對世界並非一無所知，遇過幾次挫折磨去了一些執念，但還不想放棄心中那點期待的現代女性，如同你我一般。
接著，女主角未來認識了迷人的男主角始源，正當她想著，這個可愛的男人會不會只是另一個將就的開始時，始源對她提出了開放式戀愛的邀請，而她也緊接著認識了另一個女主角，素里。
一打開這本書，從未來還不認識始源，還在懷疑自己跟那個任誰看起來都是絕佳對象的前男友分手是對是錯開始，我在閱讀過程中，「老天，這根本就是在說我吧？！」的心情便不斷撲面而來，隨著故事進行，女主角未來的各種小心思小煩惱小衝動和小懷疑，全都像是直接從我腦中讀取出來打成文字，甚至數度讓我跟著故事情節大笑甚至大叫出聲。行雲流水的筆觸，雖然說的是典型俊男美女的都會愛情故事，但絕對迥異於流行文化大量生產來餵養我們的那種浪漫，或那種背叛。
「對！我當然知道這個道理，但這真的能夠實現嗎？」我並非懷抱著某些箴言圭臬就能無視社會現實的基本教義派，始終相信該被一再提醒的不是「怎麼做才是對的」，而是理論與實踐之間無可避免的諸多鋩角。
這個故事，不僅試著討論這些各式各樣的碰撞與牴觸，閔作家甚至要挑戰人類文化中的婚家愛情價值觀。當大部分的女性還苦於被逼婚逼生，就連我都常常覺得「自己和對方的原生家庭都沒有給生育壓力，運氣真是太好了。」並為此慶幸不已的時候，閔智炯直接跳過這一切，完全沒有要討論婚姻家庭的意思，直搗核心地毀我三觀——我們為什麼一次只能跟一個人戀愛？
這種足以動搖國本的問題總是這樣的：一開始張口結舌，滿腦子都是「本來就是這樣啊不然你想怎樣」，未來也是如此，故事裡的她演足了一輪我們所有人可能會有的驚愕、抗拒、懷疑，然後開始從懷疑對方變成懷疑自己：為什麼不能呢？如果一對戀人之間的忠貞不渝是源自對彼此的承諾，那麼如果我們從一開始就說好了進入開放式關係，是不是，就可以了？
當然，讀著書的你我絕對可以想像出更多更多的不可以、不可能，以及這種關係不切實際、容易被騙被利用的變質想像。我讀到書中角色真的實踐開放式戀愛的段落時，也不斷想著：這本書是不是該加註警語啊？那是因為這三個人剛好都思想成熟、互相理解才有可能好好談這種戀愛耶，哪可能到處都遇到這麼好的戀愛咖？這就只是故事啊，地球很危險的⋯⋯
然後我停下來，想起古今中外所有奠基於婚家制度下的忠貞愛情故事，從來，該死的，從來沒有一個加註警語，更別提那些只有女性單方面忠貞的類型了。
這些故事，全都歌頌一對一愛情的偉大，甚至邪惡地把故事停在穿上白紗那一刻，但即使古往今來悲劇與痛苦無數，他們從來不會在電影裡或書本末尾加上香菸盒上那種警告；可事實上，管你是開放式還是封閉式，任何一種愛情，甚至任何一種感情，任何一種關係，難道不都依賴著這段關係裡的人思想成熟、互相理解嗎？我們聽過也親身經歷了無數在一對一戀愛關係上的傷害、背叛與悔恨，這樣的選項難道真的有比開放式關係更不冒險、擁有更高的幸福比例？難道不是因為所有的人預設答案都只有一個，所以我們自然地排除了其他可能性，將之斥為異端邪說？
我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並且由於我已經是法律上必須擁有單一配偶的身分，也還沒有感覺到任何將就之處（對方是不是也不將就，那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不打算親自去驗證這些答案，但我相信，這個選項若能夠自然地進入更多關係裡，勢必有助於滋長出健康成熟的案例，就和單一伴侶的關係一樣，可能有好有壞，也許遇上渣男爛女，心生嫉恨妒意。
如果王子與公主的故事不需要加註警語，那麼王子與王子，公主與公主，王子王子公主或公主公主王子之間的故事，都不應該有警語。這並不意味著開放式關係是愛情中的最佳解，而是我們就和故事中的主人翁一樣，願意試著尋找屬於自己的最佳解，並且知道這與「別人的最佳解是什麼」，從來沒有關係。
＊本文原發表於Okap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