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星見

書宇是第一個對我說「彼星見」的人。

「如果我來不及去你的新書分享會,我們就彼星見<3」在新書分享會前五天,她傳訊息給我,一如以往聰慧可愛地使用了我在新書裡的詞彙,結尾還加了一個俏皮的愛心。所以我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她是說真的,或者說我一直都知道她是說真的,或者更該說,即使並不是真的我也應該要視為真的。

總之我也用差不多的語氣回應她:蛤?等等!不是說九月十月的事嗎?就像一般尋常朋友要約沒約成那樣的語氣。

「唉呀計畫常常趕不上變化嘛。」她俏皮地說,我繼續俏皮地回應,直到我意識到,她是說真的。

書宇在社群平台上預告要自發性離開人世,已經好一陣子了。我們一直都是網友,一開始不熟,當她在社群平台上說著想死的事,我會假裝沒看到,然後丟一本電子書兌換碼給她,說欸這個好像適合你看,稍微熟一點以後,偶爾我會半開玩笑半情勒地說,你不是很喜歡我的書嗎?你不等我寫完下一本啊?我寫那麼久了,少一個讀者很虧耶,之類的話。

於是《樂土在上》出版時,她在我的貼文下方說恭喜,說她終於等到了,還跟我賣乖討誇誇。

活下來,對重鬱症患者而言,確實每一天都是值得誇誇的事吧。

後來新書分享會的消息公布後,她速速地報名了,也私訊我說當了這麼久的網友終於可以見面了,彼此都很開心地講了一些垃圾話。不久後我開始看見她的預告,說她花了好幾年的時間說服身邊的人,現在她決定好在今年秋天離開。我一開始還是假裝沒看到,連讚都按不下去,但是默默地,我開始準備在新書分享會上見到她時要送給她的禮物,我用瑪瑙與珍珠串了一串手環,正在做的時候,她傳了「彼星見」的訊息給我。

通常我還滿喜歡讀者用書裡的句子跟我說話的,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寫得還不錯,讓人有代入感。

但不是這種時候。

在我意識到她是說真的之後,我開始認真地回訊息,我告訴她我真的不懂,也很難說什麼瀟灑的話,但我願意努力去理解她的決定,畢竟在她說來,她花了八年的時間說服身邊的人,我想這算是很有誠意了吧,算是有認真思考過了吧,這樣我還能說什麼見鬼的屁話嗎?我有資格那樣說嗎?我想要支持她去做她真心想要的事,即使我心情複雜。

然後她傳了一段音檔給我,一邊哭一邊說話,說她很愛我,她不知道沒有見過面的人能不能這樣說,但她從我的文字、從我偶爾丟給她的電子書兌換碼裡,感受到我是個很好的人,她說她愛這樣的我。我也用音檔回覆她,我說我也愛她,那跟有沒有見過面無關,是因為我在她平時所表現出來的模樣裡知道她是值得被愛的人,所以我很理所當然地也愛這樣一個值得被愛的她。

她說她聽到爆哭,然後又留下一段聽起來平靜多了的祝福,再說了一次,彼星見。

水澇的彼星見。


書宇說完彼星見的隔天,對我來說也是一個特別的日子,那是和我同一年出生、自小感情好的堂弟生日,他因為癌症已經離世四年了,那一天我整天都在想要不要傳line給他說生日快樂,最後還是沒有傳,我知道他爸媽還留著他的手機他的帳號,這樣的訊息到底會為我的伯父伯母帶來安慰多一點還是悲傷多一點,我沒有把握。

然後我看到書宇在社群平台開玩笑地貼文說,把該說的話都說了,如果沒死成就尷尬了。我還是沒按讚,我默默地又去把還沒完成的手環串完,然後傳訊息跟她說,新書發表會上我會把送她的禮物帶著,如果新書發表會見得到面,就送她,請她別擔心其他任何事,只要照著自己的心意做就好,見到她我會很高興,沒見到我也會理解的。

那個訊息至今未讀,而她的死訊傳來。

之後幾天,平台上都是悼念她的貼文,認識她與不認識她的,熟悉的與不熟悉的,知道她是那個青島東路宣講車上的女孩或知道更多在宣講車以外的她的人們,紛紛寫了一些話給她。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需要說什麼。我相信她說愛我以及我說愛她都是真的,但我能說什麼?我知道在這種時候說什麼才是對的,但我其實不確定自己該怎麼想。

不確定該怎麼想這個困擾,也不是從書宇的選擇才開始的。


這幾個月,媽媽經常上北部來,為的是去台大一個專精某一病症的醫師那裡做檢查,檢查還沒有個結果出來,聽說基因檢測必須送到美國去,來回要好幾個月。

源頭是,因為小舅在幾個月前突發倒地,發現了原來他有遺傳性的心臟疾病,追查下去發現母系家族已經有許多因此病而離世的前例,那種疾病不容易發現,因為一旦發作,經常就是死亡,會被當作突發性心肌梗塞。

沒有人發現那是遺傳疾病,直到小舅的第一次發作沒有奪走他的性命,活了下來,並且去找到病因。

媽媽這幾年的心臟一直不好,心律不整的毛病看了醫生卻因為藥的副作用而不願意繼續吃下去,小舅的事情發生後,她乖乖地也來到北部去找小舅的醫師看診,小舅裝了皮下心臟去顫器,我們本想也要媽媽裝一個,她卻拒絕了,原因不是因為健保給付的條件很嚴苛所以很貴,而是「我覺得我活夠了,該走就走吧。」

我不知道要怎麼樣不情勒地回應這樣的說法,因為我第一個念頭是,我還沒有覺得「有媽媽有夠了」。

每次媽媽來北部,我都很努力,不要露出太焦慮的樣子,但其實我一想到就想哭。上次陪她去醫院時,聽到醫生說她每天心律不整的頻率是上千次,我差點瘋掉,但還是努力假裝平靜的樣子,她是我媽,同時也是世界上我最不願意情勒她的人。

我想起自己國中的時候,曾經因為大舅媽和工作場合的同事外遇而離婚,所以對當時準備開始事業第二春的媽媽大發脾氣,很不樂意她回歸職場,後來媽媽也放棄了當時的工作。

我不能再做這樣的事情,我應該要無條件支持媽媽所有決定,但我真的,真的很害怕。那個心臟去顫器,裝了以後會有很多生活的不便,我不想要媽媽因為我去忍受她不打算忍受的各種眉角,只為了有個萬一的時候,那個東西可以及時將她救回來,將「我媽媽」救回來。

我知道她一直是放棄急救派的人,我也有心理準備,在那個時候要支持這樣的決定,可是,哪有人那麼早就在放棄!我才不要!我好想這樣跟媽媽發脾氣,可是我不能再這麼做了。


至今經歷過兩次同輩因為自願選擇離世的葬禮,兩次我都感受到自己最深的痛苦不完全來自失去朋友,而是眼見失去孩子的父母痛不欲生。我自己在身心狀況最差的那段時間,每次想到「我有這個選項」的時候,也都是因為想到媽媽而逼迫自己放棄這個「選項」,因為我的親外婆就是這樣離世的,而這件事,幾乎造成了媽媽一輩子的創傷。我理解媽媽的創傷,我從小看著她在這樣的創傷裡生活,我知道我無論如何不可以做這樣的事,不可以讓我的媽媽因為同樣的原因失去自己的母親與女兒,我絕對不可以這樣對她。

所以,當媽媽說自己活夠的時候,我好想情勒她,就像每次我情勒自己那樣。難道我沒有這個權力嗎?身為一個女兒,用撒嬌或情勒的方式讓自己擁有媽媽的時間再多一點,難道過分了嗎?

或許真的沒有這個權力,或者那真的過分了,我不知道。


所以面對書宇的離開,我同樣,處於一個,我當然知道這時候怎麼說怎麼做或怎麼想才對,但我沒有辦法那麼做,的狀態。

面對自己的生死,與面對他者的生死,是不一樣的,尤其那個他者與自己的關係不同時,更是如此⋯⋯那麼,我可以雙標嗎?或者,我可以多標嗎?

我不知道。

我不想輕易做結論,我想要尊重每個人的選擇,不想要把每一場死亡都等同看待,我想要搞清楚我心裡頭那個過不去的結到底怎麼樣才能解開,雖然我猜想,一直到我和書宇、我和堂弟、我和外婆與那些朋友們在彼星相見之時,我可能都還想不出來。

​但再多給我一點時間,在我們彼星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