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土在上》鯨島意象
《樂土在上》出版後,接受幾次訪談時,不時會被問到「既然故事都指涉得這麼明顯了,為什麼使用鯨島作為代稱」。這問題要答起來很簡單,但也可以很複雜。我通常會開玩笑地說,因為直接寫台灣我可能會邊寫邊哭,還沒寫完就先哭到脫水,不過這種很怕寫成預言的愚婦心態,只是其中一個很小的原因。
以鯨作為台灣的代稱,並不是首例創舉,坦白說,也毫不特別。台灣與鯨背的形狀相仿,也位於多種鯨豚不時出沒的海域,從古至今多的是將台灣與鯨魚類比的作品,除了在畫封面之前,我們對於「抹香鯨」和「座頭鯨」兩種鯨魚形象之間稍微掙扎一下之外,鯨島作為鯨島這件事對我是毫無懸念的。畢竟我們心愛的台灣最不像鯨魚的一點,恐怕就是無法自由來去,沒辦法將這座海峽的寬度再多拉出一點點。
以鯨為台灣的意象,那麼理所當然,但我並不想讓它只是一個因為慣用與形似而輕易冠上的名字,所以我將自己讀到的一些鯨魚的資訊編進故事中,化為樂土裡藏得跟鯨落湖底一樣深的底色。
於是,故事中被水淹沒的盆地,是鯨島上曾經名為鯨眼市的首都。鯨眼市在悲愴之戰被淹沒後,成為一片被樂土人稱為鯨落湖的水域,而在鯨落湖之上以三十一座人工島站建立起來的樂土城市,叫做水沒市。
鯨落與水沒,是同一片地域的不同視角。對一般人來說,這是一座被水淹沒的城市,叫做水沒市理所當然,然而以一個更宏觀的角度而言,這片水域是如同鯨落般,以犧牲來延續生命的存在。
鯨落是鯨魚死去後回歸海洋的過程,牠們的龐然軀體會耗費數年的時間,漸漸沉落海洋深處、肉體緩緩分解成為餵養其他生物的養分,用無可避免的個體死亡,成就牠所在的水域中其他依賴著巨鯨之死的無數生物,使之活得更為豐美——但在樂土的時間線上,樂土人對那片水域的認知只有「以前死了很多人的噁心大湖」,那也意味著前人的慨然犧牲與後人的渾然不覺,成就了鯨落湖與水沒市這兩個理應唇齒相依卻又被輕賤心態徹底切割的微妙矛盾。
因此在故事裡,鯨落湖雖是一座墓塚,卻也是一部歷史,只要願意跳下去,就有機會從水面下的種種遺跡,發現水面上的世界是建構在粉飾太平的謊言之上——只是沒有人願意跳進去。
悲愴之戰前的一切歷史都在鯨落湖的水面下,與水面上生活著的樂土人/水沒市民幾乎毫無阻礙地存在於同一個時空,但為了遵循著樂土的規則生活,樂土人對水的厭惡鄙棄幾乎是與生俱來、天經地義,讓整個社會對水的憎厭如此自然地將自己困在別人設計好的體制規則下,於是他們從來不曾想過透過水路離開體制,也從未想過進入水域探尋也才發生在不久前的歷史。
水面上有人知道歷史嗎?當然還是有的,但就如同我們台灣人的上一輩與上上一輩,他們或許被恐懼制約,也許被利益驅使,他們可能絕口不提甚至主動掩蓋,因為他們知道會帶來危險與改變的不是水,而是敢於接觸甚至探索未知的無畏之心。
對我而言,那很台灣——我小時候學到的以及長大後所理解的台灣,就是和水沒市與鯨落湖的關係一樣微妙。
此外,還有鯨語。這兩個字除了承繼了「鯨島」與「台語」的意義之外,也來自我在查詢資料時讀到的一些研究,顯示出鯨豚類發出的聲音語言較之其他魚類更為多樣化,甚至能互相模仿學習,既能夠遠距離溝通,也能運用於更為複雜的群體社會,甚至在不同的鯨豚群體之間,還有方言的存在。寫作時讀這些資料,經常讓我感到非常激動,因為,那不就是台灣嗎?台灣這座島上並不是只有華語和台語的存在,還有各式各樣、使用族群或多或少的語言,加上外來語的內化融合,認真算起來可能超過二十種。
如果說台灣是一座鯨島,而鯨島上各自擁有鯨語方言的鯨群,事實上也幾乎與海洋中一樣繁複多樣,只是在故事中為了敘事方便,且希望使用已有系統的台文正字,也對應台灣:台語和鯨島:鯨語的直覺邏輯,寫作時是這樣寫的,但真正的「鯨語」,絕對不是只有一種而已。
然而無論是哪一種鯨語,在故事中,因為災疫與戰爭的關係,會說這些語言的人幾乎都滅絕了,這個情節也讓我想起網路上曾經紅遍一時的「52赫茲的鯨魚」,於是在寫樹林裡的鯨語歌聲時,我心底想起的便是那隻沒有同伴的鯨魚,獨自唱著她自知再也不會有人聽得懂的歌曲。
而那首歌,我原本想要從膾炙人口的台語歌中找出適合的嵌入故事中,但和朋友討論過後,一來擔心授權麻煩,二來或許自己寫會更符合故事內容,因此便自己寫了詞。
如果用故事裡的邏輯來說,我理想中的這首鯨歌,應該是在戰前的鯨島庶民誰都能隨口哼出來的流行歌,所以不應該具有過度強烈的政治社會意識,可能只是一首很芭樂的情歌,但在刻意的調整下,我讓這首表面上看起來是哀嘆失去戀人的情歌,在某一個角度也能搭配故事中的情節,化為頂撞母親的女兒在失去母親後的悔恨悲傷;如果更深一點,也能更幽微地解讀為失去了國家的鯨島人,在一切都崩毀之後,才痛悔從前不懂珍惜曾經擁有的自由。
從鯨背形狀、鯨落意涵、鯨語到鯨歌,這樣層層疊疊的鯨之意象,才足以編織出我心中的鯨島,我心中那個盛產藍鵲的鯨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