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故事裡的時空,修補腳下的裂縫——千先蘭《某種物質的愛》推薦文

從千先蘭作家在台灣的第一本小說譯本《一千種藍》,圍繞著機器人花椰菜與賽馬Today展開的故事,讀者便已經知道,千先蘭作家是一個充滿愛的小說家。

「充滿愛」這樣的形容聽來浮泛,也很容易,然而千作家的愛,遠比我們想像中的那種更為寬廣也深刻。

在《一千種藍》之中,我們能夠強烈地感受到作家對於動物保護議題的深刻思考,但她並非一個極端的動保倡議分子,並不會提出激進到令人皺眉的主張,輕易說出「人類只要死光就可以拯救動物」這樣除了帥氣以外絲毫不負責任的話,而是知道環境與人類之間的千絲萬縷,也存在著不同的個體差異,她的故事尋求的不是徹底的洪荒才算得上自然保育,而是共存——這個簡單又常見的語詞,事實上需要的是龐大的研究與努力,更關乎是否能夠同理他者,這裡的他者,指涉的既是動物,在《一千種藍》之中甚至包括了機器人。

唯有能夠同理,才可能在自己原本所愛的處境之外,同時看見他者的處境,並將其納入思考,也才有可能更靠近真正的「共存」。

而這樣寬闊又深刻的愛,在第二本在台譯本《某種物質的愛》短篇小說集之中,又展現得更加多元繁複,更維持了千先蘭作家一貫的如詩般溫柔恬淡筆觸——雖然在她的自述中,她將這樣的筆觸形容為「有點模稜兩可」,然而或許就是得要堅持著這樣的模稜兩可,堅持不為製造漂亮金句而斬釘截鐵,才能保有對萬事萬物的思考彈性。

八篇短篇之中的最後一篇〈最後一次兜風〉既悲傷又浪漫,讓人心頭揪緊又讓人眼眶微濕,故事中的假人德米,讓人無法不想起《一千種藍》之中讓所有讀者深深按住心口的花椰菜,而故事中的一句「至少在覺得幸福的當下,不會去擔心未來」,更像是故事宇宙間的電波,回應了《一千種藍》裡花椰菜反覆強調的「唯有幸福可以戰勝過去、戰勝痛苦」。

科幻、奇幻故事獨有的心智擴展與映照能力,在〈萊西〉這個故事中展現得淋漓盡致,作家將病毒的形象與可能反覆擴寫,直到讀者能夠將自己的「同理」延展到異星上的病毒,甚至能夠透過故事角色之間的母女關係,體會到即使像是病毒這樣極惡的「不可同理」,或許也與我們自己有著因果關係。

同理他者時,作家也想辦法在故事之中撫慰自己。〈前往沙漠〉充滿了無法掙脫的孤寂感,故事中的近未來,人們將因為某種空氣中的有毒物質而致病的病患稱為「新人類」,他們喪失了所有記憶,認知能力回到三歲,需要全天候的看護。這個未來病症看來是否有些熟悉?的確,這是作家在照顧自己失智症的母親時,一點一滴寫下來的故事,主角透露出的孤寂感極具感染力,讓無論是否曾經接觸這類病患的讀者都被深深浸透。

在台灣,才剛親眼見證了蔡英文總統任期將屆前,在總統府接見了變裝皇后妮妃雅的我們,對於〈某種物質的愛〉這篇同名短篇,想必會更有感觸。所謂的不分,除了不分性別、不分種族、不分階級,或者也能夠是不分星球的,故事中的果玄在一連串的疑惑下長大,她沒有肚臍,沒有性徵,沒有性欲,甚至在愛上某個人時,自己的性別會隨著對方的性別而改變,果玄的媽媽卻從來沒有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必須解決的問題,媽媽總是說「這也是有可能的」。將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要沒有理所當然」,於是果玄經歷了與不同性別的戀愛,因為相愛而觸發自己體內的性別流動,在與這些曾經相愛的人們道別之後再重新回到「都有可能」的狀態。這個設定如此動人,讓「不分」的概念拉到宇宙的層次,用穿越宇宙的愛情來詮釋了「我們原本就是各自不同的個體」,這個我們總是知道但又總是忘記的重要事實,並且將這個事實像是珍藏著重要他人身上落下的發光鱗片那樣,好好地放在心上。

而〈為了你〉、〈杜夏娜〉兩篇,則是以不同角度回應了現今社會的性別議題。篇幅簡短明快的〈為了你〉設定了近未來的場景,要求一名父親「犧牲一切來保全胎兒」,毫不拖沓地直指反墮胎的議題;一片末日氣氛的〈杜夏娜〉,則是在某種外星生命體選擇性地以地球男性為宿主寄生之後,讓這些男性成為喪屍般發狂地攻擊女性倖存者,這種「並非自願」的性別對立,對照現代社會經常被強調的「Not All Men」,特別有種值得細細咀嚼的隱藏趣味。而故事中女性彼此依靠的情誼、兩性間難以重建的信任,甚至是女性明知危險但仍渴望見到自己男性親人的拉扯,都細緻地呈現了現今社會在性別對立以外的種種面向,而這或許也是我最喜歡千先蘭作家的一點:她總是知道,事情並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

在生態與環境議題上,千先蘭作家同樣將表面下的暗潮化為故事中的細節:〈戴著黑色假面的鳥〉將故事背景設定在黑面琵鷺宣告滅絕的九年後,數千隻黑面琵鷺在韓半島非軍事區突然出現,引導人們找到了那個巨大的「黑洞」,作家不僅用故事強調塑膠製拋棄型餐具對環境的危害——這點,地球上想來很少有人還不知道。而她更進一步,將生態、觀光、汙染,以及連鎖企業對小本生意的碾壓、貧困帶來的別無選擇,以細緻的劇情和邏輯串接在一起,於是我們看見了貧窮與汙染不僅可能互為因果,甚至可能是資本主義下造成的無數惡性循環之一,而那個直到故事最後都沒有揭開謎底的龐然黑洞,說不定正隱喻著這難以逃脫的惡性循環。

〈影子遊戲〉則想像了一種快速方便堪比皮膚雷射的小手術,能打破人們心中映照他人感受的鏡子,不再對他人感情產生共鳴。能想到用這樣「阻絕同理」的破鏡手術來談同理,實在令人深深折服。這樣的手術顯然好處多多,對於個人的情緒可以輕鬆點之外,社會上那些嗜血、煽情的節目與新聞也都不見了,可是這樣的手術無法讓人選擇「想要同理」的限定對象,因此仍有人為了再次靠近受苦的人們、為了分擔心愛之人的痛苦與惆悵,而忍耐著不去做這樣的手術——即便已經做過手術,說不定還是能透過一次一次地試著靠近、想像與理解,再為對方多承擔一些。

不同議題與切入點的八個故事,看來互無關係,卻都隱約指向作家心中的軟肋。千先蘭寫下的故事都不在我們所處的時空裡,卻溫柔地拉著我們更仔細地凝視了現實世界的裂縫,如果我們讀這些故事時,眼中隱約有些淚水,那或許正是修補這些裂縫所必須的物質之一。

​本文原收錄於《某種物質的愛》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