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版《女神自助餐》作者序
一直以來,我都認為臺灣是亞洲最接近性別平等的國家。
在《女神自助餐》準備跨海抵達韓國讀者面前的此刻,我心愛的臺灣正風起雲湧地掀起全國罷免親共立委的公民運動。這件事對臺灣而言實在太重要了,因此平時穴居家中、可以連續一整週足不出戶的我,也克服了自己怠於社交的個性,加入了罷免團體志工的行列,為收集罷免立委的二階連署而四處奔波。
也正是因為成為志工,必須在大街小巷裡穿梭,這個改變自己生活習性的舉動,讓我在多年之後,在這個「亞洲最接近性別平等的國家」裡再次遇上性騷擾。
今年我已經45歲,並不是大家想像中那種容易遇到騷擾的年輕美女,而且平時的生活作息、行動路線,或者會面對的人群,幾乎都讓我非常安心,更別說,我在遇到騷擾的前一天,還在我參加的罷免團體主辦的公民講堂上,分享了罷免志工為何以女性居多的觀察;而因為志工夥伴經常被反對方辱罵甚至攻擊,夥伴之間也都有意識地彼此提供保護與陪伴,因此我幾乎已經忘記:自己也可能遇上性騷擾。
在我以為自己各方面都很「安全」的時候,我所做的事,也只是一個人走到了離夥伴們稍遠但還看得見彼此的地方舉牌宣傳,竟然就被當地的中年男子盯上,他用手機鏡頭對著我,針對我削薄的短髮評論沒有女人味,說我一定是在家裡沒事做、欠男人,才會這樣出門拋頭露面想要引人注意,並且不斷用淫猥的語氣和用詞說要讓我爽一下。
我這才意識到一件我早該知道的事:這幾年來,我之所以能夠躲過性騷擾,並不是因為我年紀漸長失去性吸引力,也不是因為臺灣看似是亞洲最性別平等的國家,而是因為我可以將自己的生活與接觸人群範圍極盡所能地篩選縮小,小到威脅幾乎不存在的地步。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這件事,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想這麼做。
一旦踏出我小小的舒適圈,無論我的年紀身型職業姿色何如,在某些人的眼裡,就只是一個落單的女人,可以用來發洩情緒、展示權力,在那一刻,我寫過的書、公開宣講過的議題、從不同性別不同處境來回思考過的論點,全部都沒有意義。
無論我的同溫層有多麼厚實、聲量有多麼大、性別平等看似有多麼理所當然地觀念正確⋯⋯對真正的平等來說,都遠遠不夠。
性別平等這件事,不能夠只發生在「某些人」身上,即使那些人都在我的身邊。
當然,也不能夠只發生在「某些國家」裡,即使那是我的國家。
這個經歷,讓我深深地感覺到,雖然我與韓國女性處於不一樣的環境,擁有不一樣的身份與人生,但我們卻是同舟共命的。不單是因為我們都可能到對方的國度旅行,也因為在這個時代,即使我只是待在臺灣,韓國發生的事情、引發的討論,也同樣可以輕易地流動到臺灣來,影響臺灣的性別意識發展:臺灣男性說不定會以「比起韓國男人,我們好很多了」來合理化他們的偏差行為,韓國女性又何嘗不會因為臺灣的性別意識抬頭而更有勇氣爭取平權?
我們需要團結起來,不只是臺灣的女性,不只是亞洲的女性,更是全世界真正在意性別平權的人們。
性別平權看似是幫助女性,實際上則是將不同的性別性向,從「父權文化」這個真正的大魔王手裡拯救出來,畢竟深植在傳統社會文化裡的厭女情結,不僅影響了我們被如何觀看,也影響了我們如何看待與限制自己,而這一點,幾乎是男女皆然。
我最近看的韓劇裡,特別喜歡的一幕是《苦盡柑來遇見你》之中,女主角原本直覺地順應了「女人上船不吉利」的習俗,不願踏上丈夫的船,但卻因為不希望限制女兒的人生,而和女兒一起打破了這個禁忌——這一幕真是讓我淚流滿面,許多時候,已經刻在我們骨子裡的那些厭女情結,或許會讓我們不自覺地束縛了自己與她者,但在某些值得漫天煙花的燦爛時刻,愛與自省則能夠為我們打破那些從未想過是限制的隱形桎梏。
在《女神自助餐》裡,我想寫的就是我在臺灣女性身上觀察到的這些「隱形桎梏」,它們不見得是什麼罪大惡極,經常還有甜美糖衣,但唯有指認出它們,我們下一次遇到的時候,才會記得提醒自己別再成為父權的共犯。
如果下一次還是忘記了,或是暫時做不到,那也沒關係,那畢竟是人類社會裡埋藏了幾千年的遺毒。
但不要放棄,再下一次,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努力。
劉芷妤
20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