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看得見光——《剝皮》推薦序

在目前我所讀過,與現代女性處境相關的所有書籍中,《剝皮》可能是最讓我痛苦的一本。僅僅是讀到接近三分之一時,就感覺自己的心理狀態已經在臨界點,繼續讀下去之後,則是各種創傷記憶的爆發與遭到流沙吞噬般的絕望感,期間偶爾從文句間抬起頭,我的心中爆開來的每一句吶喊全都是「我好想要呼吸」。

幸運的是,當我闔上書頁,這本書也給了我前所未有的療癒與擁抱,作者提供的不是單純的正向雞湯,而是即便在這荒涼世間依然具備說服力的那種,讓懷抱著創傷、還在努力長出新皮的我們,能夠走下去的勇氣。


《剝皮》的書名看來驚悚,但全書幾乎無一字見血,每一句卻都能讓人從骨髓裡發疼。這個有著多重隱喻的書名,結合了性行為之間必然會有的「脫衣」、文學技巧上的「蛻變」等意象,並直指失去皮膚保護的赤裸、羞恥與痛楚。本書在臺灣發行時已屆六十二歲的日本作家井上荒野,在這本書裡所述說的故事,雖然關於性暴力,但卻並非在夜晚巷弄間孤身行走會遇到的那種類型,讓人能不假思索地選擇憤怒、咒罵、訴諸公權力等「正確面對態度」,井上荒野所寫下的性暴力,是揉雜了林奕含筆下那種「文學的巧言令色」,那充滿理想性、綻放耀眼光芒的美好信仰,與性暴力摻混在一起之後,能讓髒的更髒,痛的更痛,噁的更噁,性暴力不只是暴力,還能因為倖存者們曾經仰望過文學,而散發出更令人欲嘔的污濁惡臭,嘔吐物一般黏在加害者與倖存者身上,甚至透過沉默的忍耐與網路上的風涼評論,蔓延到更多人身上。

直到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全都染上了那種惡臭,直到我們甚至習慣了那種惡臭。

正是那惡臭,讓我在整個閱讀期間都必須極其艱難地呼吸。

「再脫層皮的話一定能寫出更棒的東西。」書中的加害者這麼說,然後將對方壓在床上,在對方甚至來不及思考這一切是怎麼回事的時候,脫下了對方的衣服。他並非為了上床而哄騙對方,他是為了上床,連自己都這麼哄騙了,因此加害者完全認為自己的行為正當,甚至相信自己是為了崇高的目的才這麼做,同時讓每個被他壓在身下的女性都因此錯亂,而能夠連續下手的原因,甚至不是因為他是什麼了不起的知名作家,他只要是一個出版社的編輯,或是一個小說講堂上的講師,就能夠以討論作品為由私下約女人出來,讓對方相信寫小說時的狀態與戀愛時的狀態極為接近,然後不需太多暴力手段便能遂其所願。

如果加害者打從心底認為自己沒有錯,如果倖存者不斷逼問自己「那時候沒有抵死反抗到底有沒有錯」,如果那些不斷問自己問題的女人在自責與追悔中靜靜沉沒,如果其中有一些真的闖出了文名的例子反倒讓加害者擁有更多籌碼繼續對其他後繼者下手,如果讓事件爛在心底深處的後果是永遠無法好好面對與所愛之人的親密關係,如果說出來的後果是網路上成千上萬的#hashtag 重複著那些她們早已對自己說過千百次的尖銳嘲諷,如果那些曾經與自己一同追尋小說夢想卻沒有落入同樣陷阱的人們都站出來說:「我覺得她那時候很高興啊。」

總是那些被剝了皮的人,在全身時時刻刻淌著膿血與組織液的當下,還得擔心自己被身邊或遠方不認識的人再剝一層皮。

而總是忙著尋找下一個獵物的加害者不會擔心,他們不會,不會就是不會。

那麼,這樣的性暴力,絕不是那麼簡單地一句「你就去告他啊」可以解決。

讀《剝皮》,其實感受不到井上荒野已經六十多歲了,作家極為入世,並且看不出任何保守傳統觀念的痕跡,她非常熟悉現代性別關係的真實樣貌有多麼微妙,為了呈現這樣的複雜與微妙,作家不是直直寫盡倖存者受害當下與後來面對的痛苦,而是選擇不斷在各種視角間跳躍:男性或女性,倖存者或加害者,核心人物或外圍人物,身在事件之外卻因為家人而必須將事件視為自己人生一部分的人們,或者只是因為同在一個課堂上因此彷彿有了第一手消息的人們,他們的生活中也各自有遠遠近近的性別難題正在發生,井上荒野也寫到更外圍的網友觀點,甚至是網友周邊的感情衝突,讓每一個人心中理直氣壯的「本來就是這樣啊」交織而成一張結構緊密的天羅地網,深深地,深深地,嵌進那些被剝了皮之後只能毫無防備裸露出來的血肉之上。

被剝下一層皮之後,痛楚幾乎難以避免,光是二次傷害便已經防不勝防,更別說康復根本遙遙無期,而井上荒野在故事末段用以療癒我的,也不是一帖俐落痛快的特效藥,那樣的東西我們早已知道並不存在於真實世界,如若放在這樣一篇現實感極其強烈的小說中未免突兀,甚至令人失望。深知世界運轉方式的小說家,給出來的藥方並不簡單,在不同視角流轉之間,她讓故事一點一點匯聚希望,有的人願意挺身指控,有的人願意加入指控,有的人因為巨大的震驚與愛情而改變原本觀看世界的理直氣壯,有的人願意相信令人不快的真相而不再盲目瞎挺,來自眾人的微小改變像是一隻一隻穿過網目到倖存者身邊的手,努力卡在那張天羅地網與裸露的脆弱血肉之間,用自己尚稱健康的皮膚去分擔壓力,然後一個一個,將那些網目般的#hashtag,從血肉模糊之間清理出來。

於是,雖然還是很痛,但可以期待有一天能夠好起來。

幾乎看得到希望,幾乎看得見光,如果讀者們在故事的最後,也願意和我一樣抹掉淚水的話。